「補?」
太子氣笑了:「說來容易,糧從哪來,錢又從哪裡來?」
爹爹看向太子,討好地說:「皇后娘娘,岳家。」
「不行!
「若是讓母后知道孤貪了糧草的錢,定饒不了孤……」
爹爹說:「皇后雖會怪罪殿下,但皇后也是一位母親,愛子心切。
「快入秋了,殿下若負荊請罪,皇后定然心疼不已。
「殿下,不能再猶豫了,勿要惹火上身。」
原來,阿爹成了太子的幕僚。
差點兒忘了,他們說我阿爹家世落魄,卻年少成名。
七歲能文,十三歲中秀才。
但人生世事無常,十五歲阿爹的功名被太子妃的母族之人頂替。
阿爹為鑑清白,洗刷冤屈,一頭撞在衙門口的柱子上。
衙役連脖子的氣都沒有摸,將人拖去亂葬崗。
若不是阿娘救了阿爹,阿爹哪裡還有命在。
後來,阿爹發誓這一生定要遠離朝堂的功名利祿。
他與阿娘行商,開了家酒肆,養了條小黃狗圈在柳樹下。
春去秋來,小黃狗長大了,我來了。
可很快,我又走了。
13
這是我死後的第四年。
阿娘成了太子府的醫師,阿爹成了太子的幕僚。
阿爹看到阿娘的那一刻,驚得打翻了茶盞。
他跪地高呼:「殿下,正是此女子害死我兒,乃庸醫是也!」
太子渾不在意擺手:「幕僚莫要小瞧了這位醫師,這可是人人稱道的送子娘娘。」
「可是……」
「幕僚,今日孤高興,莫要掃興。
「一個不中用的兒死了便死了。
「日後你跟著孤,會有無數個孩兒。」
……
秋風起兮秋葉飛,幽長游廊,池中紅鯉甩尾。
阿爹和阿娘對立而站,神色平靜。
是阿娘先開口,她畢恭畢敬行了一禮:「見過幕僚周大人。」
阿爹回禮:「見過徐醫師。」
物是人非,無話可言。
阿娘踏步,阿爹前行。
落肩平行時,阿爹突然叫住阿娘:「容娘,你回去吧。」
「回不去了。」
阿娘目視前方,平靜地說:「你我各有路行,望珍重。」
阿爹閉了閉眼,喉間克制些什麼。
到底什麼也沒說,踏步離開。
這一幕好似畫本子寫的: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我還是喜歡曾經的阿爹和阿娘。
他們如今的神情我看不透。
好陌生,好陌生。
爹娘,孩兒的心好疼好疼。
可鬼,怎麼還會有心呢。
暮夜來臨,我飄在夜幕之下,偌大的太子府歌舞昇平。
太子一擲千金在笑,太子妃撫摸孕肚也在笑。
人人都在笑。
可後院僻靜之地,枯瘦如柴的娘親包紮好傷口,抬眸望向明月。
漆黑眼眸里仿佛浸潤著月下湖水的濕意,攏了些莫名感傷。
前院,阿爹喝多了,獨自站在風口處醒酒。
月影孤寂,顯得分外淒涼。
他們同時抬頭望月,眼神卻溫潤如水。
像是守著心底那一方執念,從未亂過分毫。
原來,今日是我的生辰呀。
14
我不是笨孩兒,我猜到阿爹阿娘要做的事了。
晚秋來,金風瑟瑟,秋雨瀟瀟,太子府出了件天大事。
側妃、妾室落紅小產,唯有太子妃相安無事。
太子明坐高堂,大發雷霆,暫將太子妃禁足在院落徹查此事。
當晚阿娘端著湯藥去見太子妃。
「殿下查清楚了嗎?是相信本宮了嗎?」
見是阿娘,她失望極了:「怎麼是你。」
下一秒,她又抓緊阿娘的衣服:「容娘,你去告訴殿下好不好,她們小產與我無關。
「我再善妒再吃醋,也不會加害皇嗣啊。」
「是我。」
「什麼?」太子妃愣住了。
阿娘道:「你們喝的湯藥全是以我的血做藥引子。
「易孕,卻難養。」
阿娘看著面前慘白的女子,輕輕嘆息一聲,好似不忍地重複:「第一次也是我。」
太子妃難以置信:「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害我的皇兒?為什麼?
「來人啊?給本宮處死這個賤人!」
太子妃目光變得狠毒,推開阿娘,跌撞跑了出去,卻發現ŧü⁺四周空無一人。
「人呢!人呢!給本宮殺了她!
「將這個賤人五馬分屍,做成人彘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阿娘目光憂傷:「太子妃,其實我騙了你。曾經,我也有一個孩兒。」
生孩兒時難產,穩婆說定是個男兒。
可她和夫君覺得,若是個女兒最好不過。
沒想到生下來真是個女兒,她和夫君珍視萬分。
孩兒五歲那年染上洪水引發的瘟疫,官府不管,城中無藥。
夫君冒著時疫上山採藥,她幾日不眠不休地照料,只恨不能替孩兒受這份罪。
他們祈求佛祖神仙保佑,願用十年壽命換孩兒這一生平安無虞。
看著孩兒一日一日長大,為她梳頭穿衣,教她識字背三字經。
春光時節,夫君為她描眉。
孩兒便坐在那桃樹下,啃著桃酥,晃著小腦袋咿呀咿呀——人之初,性本善。
「人性本善,可為何有的人卻不良善!」
阿娘的聲音突然發狠,她上前兩步,拽緊太子妃的衣服。
「你的孩兒沒了,這一切全拜太子所賜。
「他殺我孩兒,我就要殺光他的孩兒。
「憑什麼我的孩兒慘死在他馬下,而他的孩子出生就是皇子,一睜眼就能享受這世間的榮華富貴!」
所以,她毫不猶豫把手放在胎兒的脖頸,咔嚓一聲。
捏碎了那細嫩的脖頸。
阿娘笑得眼底帶血:「你腹中的胎兒好軟,軟得輕輕一捏,便死了。
「就如我的孩子一樣,馬蹄踩上去,壓碎了臉骨,咽了氣。
「哈哈哈哈……」
「瘋子瘋子!」太子妃瞳孔緊縮,驚恐得如同看鬼般看著阿娘。
阿娘哭得撕心裂肺:「我瘋子?是啊,我的如珺死了,我也瘋了。
「瘋了不好嗎?瘋了就不會疼,不會痛,不會哭。
「可以若無其事收下太子施捨的一兩銀子,用草蓆一裹,把我十月懷胎的孩兒葬了。
「葬在冰冷的墓中!
「你要怨就怨自己為何是太子的女人,那孩兒,出生即死。
「只願他們下輩子投胎在好人家,既不是你這處,也不是我那處。
「阿彌陀佛。」
15
太子妃上吊自縊了,連帶著腹中的胎兒。
阿娘假死,在徐貴妃的幫助下,逃進皇宮,成了貴妃身邊的洒水宮女。
太子接連失子,皇后覺得這是老天在懲罰大炎的江山。
年春時節,逢太后大壽。
皇上決定施萬兩黃金建萬福樓,為太后和大炎江山點燈祈福,大辦壽宴,與天同慶。
在壽宴上,徐貴妃雪中跳舞,被太醫診出有孕三月。
這一消息驚群動眾。
皇后更是跌坐在鳳椅上,喃喃自語:「這不可能,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她以為給Ţū⁺我宮中放麝香,我便不能有孕了嗎?」
徐貴妃聽到婢女傳話,冷冷一笑。
她看向阿娘,輕抬下巴:「沒想到你這方子果真管用。」
阿娘上前,攏了攏披在貴妃身上的狐氅。
「娘娘,日後切忌不可碰冷水,勿吃冷食,更不可像今日這般為陛下在雪中跳舞。
「娘娘要仔細些身子。」
「嗯。」
徐貴妃神情懶懶,揮手:「下去吧,本宮乏了。」
過年了。
阿娘頭一次在皇宮過年,這也是我第一次來皇宮。
金碧輝煌的朱牆黃瓦,到處都是珍寶,稀罕物件兒。
可恨我沒有手,不能摸一摸。
但是,逛久了,我也會覺得生膩。
我好想被阿爹舉在頭頂,想被阿娘抱在懷裡梳頭。
想吃桃酥和糖葫蘆。
阿娘,阿爹,孩兒想你。
「你是哪宮的小宮女?」
一個小宮女在假山後頭燒紙,宮中燒紙錢是大忌,阿娘瞧見了,善意提醒她。
小宮女抽抽搭搭跪地:「嬤嬤,我想我娘親了,我想告訴她,我沒有忘記她。」
阿娘溫柔地說:「只要親人記得逝者,泉下的人也會知道的。」
阿娘也是有娘的,她滿頭白髮卻很利索精神。
我每次偷吃被抓到,她舉著我哎呀大叫:「我的天爺呀,哪裡來的小泥娃娃。」
後來她病逝了。
我也好想她。
等小宮女走了,阿娘坐在亭下,望著水中的花燈,擦了擦眼角的淚。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娘哭。
阿娘阿爹,我知道,這些年你們一直都在想我。
因為,我沒有消失,我也還記得你們。
16
翻了年,貴妃肚子大了些,皇上每天都來陪貴妃用膳。
皇后氣得砸了屋內所有物件兒。
我最愛坐在檐上,數她今日砸了幾個花瓶。
一天比一天多呢!
春寒料峭時節,皇上得了風寒。
他年紀大,這一病便傷了根骨,好些日子批不了摺子。
貴妃有孕,但日日親自去照料皇上。
皇后卻連面兒也見不了。
見不著,回宮又發脾氣,我看多了覺得怪沒勁兒的。
當娘的見不著,當兒子的也急了。
「母后,決不能讓妖妃產子!
「一旦產下龍子,威脅的可是孩兒的皇位啊!」
皇后也急,可她連人都安插不進徐貴妃的宮殿。
一旦徐貴妃生子,徐家手握兵權,挾天子以令諸侯。
想到徐貴妃那個賤人日後垂簾聽政。
皇后氣得大動肝火,瞪向太子:「你連自己的孩兒都護不住,沒用的東西!」
「母后,這都怪王舒那個賤人,善妒!」
「呵。」
皇后繼續說:「早提醒你勿貪戀美色花酒,把心思放在學業上。
「若你學識淵博,能堪大任,哄得朝臣歡顏。
「你瞧瞧你乾了些什麼,花天酒地,廣招美人,亂殺無辜暴虐成性,貪墨糧草,你啊你!
「都怪本宮和你父皇太寵你了。」
「那母后呢!母后若是早防妖妃,何必造成今日局面!」
太子被罵得顏面無存,也動怒了。
「母后到底是年歲漸長,比不過妖妃讓父皇一笑傾城,嬌媚橫生……」
「混帳東西!」皇后一巴掌扇在太子臉上。
「滾出去。」
17
太子回到太子府,臉色依舊未好。
阿爹迎上來,太子見人就踹:「一群廢物,趕緊想辦法!」
「把妖妃殺了!連同她腹中的野種!」
「對,殺了妖妃,等妖妃產下龍子,攜徐將軍要挾皇上,殿下您的江山可不保啊!」
「殿下,如今徐家戒備森嚴,如何殺得了腹中胎兒!」
「還要你提醒,孤難道不清楚嗎?」太子掃過一群噤若寒蟬的幕僚。
「平日裡爭執起來能說會道,今兒啞巴了?
「孤養你們何用!」
「既然殺不了,那就不殺。」阿爹出聲,氣氛靜了一瞬。
眾人看過來,他面不改色:「皇上病重,神志不清,若是妖妃借皇上口諭令徐將軍回朝,朝堂勢必掀起風浪。
「那就讓徐將軍不要回朝。趁徐將軍還未班師回朝,殿下不如……」
阿爹目光狠厲:「一不做二不休,登上皇位!」
殺,殺了徐貴妃和腹中胎兒,也殺了皇上。
太子驚得許久未曾出聲,似乎被嚇到了。
阿爹好似畫本里蠱惑人心的壞人。
「殿下,如今朝堂呈兩面局勢,徐家都看著妖妃肚中的孩子,若是徐家得勢,第一個殺的就是東宮!
「這天下還能有殿下的一席之地嗎?
「東宮太子乃名正言順的繼位人,這天下就該是殿下的!
「在下生是東宮的人,死是東宮的魂。願為殿下肝腦塗地!
「臣等誓死守護皇上!」
許久,太子抬眸,眼神陰騭卻堅定。
片刻,他撫掌大笑:「好好好!朕有你們,何懼之有!」
18
太子造反,那阿爹還能有活路嗎?
不要,不要。
阿爹,不要再為我報仇了。
孩兒希望你們好好活著。
我哭著大喊。
突地一個念頭閃過,那阿娘是不是……
我飄到皇宮,卻發現今夜的宮殿不同尋常。
阿娘在徐貴妃耳邊悄聲說:「東宮要反了。」
徐貴妃懶洋洋捏了顆葡萄含進嘴裡:「反了就反了,反正爹爹的兵馬就在城外候著。
「只要他敢殺第一個人,爹爹就能下令保護皇上,名正言順——殺了他。」
徐貴妃捏碎了葡萄,汁水四濺。
阿娘急忙拿帕子擦拭貴妃嬌貴的臉。
徐貴妃揮手:「好了,本宮知道了,你下去吧。」
徐貴妃是個聰明人,她並不信任阿娘,湯藥總是先讓阿娘喝,也不會讓阿娘近身伺候。
可惜再聰明,也不知道最初調理身體的藥,有問題。
那個孩子,生不下來。
19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落雨後最好的時節,阿娘難得求了機會出宮,出城為我除草燃香。
「娘來看你來了。
「小沒良心的,一直沒給娘託夢,是記恨著娘和爹爹吧。
「記恨我們為了幾兩碎銀把你用草蓆一裹,埋在這裡了,連個說法都沒跟太子要。
「這件事是娘和爹爹不對,做得不好。
「若要記恨,等娘去陪你,你再來娘的懷裡哭鬧好不好?」
阿娘,阿爹,孩兒知錯,孩兒不該埋怨你們的。
我飄在空中,心如刀割。
可淚卻怎麼也落不下來,發不出聲。
阿娘抬頭,眼中帶笑:「你來了。」
遠處,青衣飄然,身影孑然。
阿爹也來了。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蚍蜉撼樹,縱使力量微弱,我也要試一試。
「夫君,你瞧,我做到了。」
說到這裡,阿娘恍惚了一下:「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夫君了,畢竟我與郎中拜過堂,敬過祖宗。
「我殺了太多太多的人了,早已回不去。
「我的罪孽連佛祖都不忍直視。
「若我下十八層地獄,日後你去陪如珺,可好?」
阿爹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是我無能。
「是為夫無能,堪不上你的夫,也配不上做如珺的父。」
與容娘和離,另娶縣丞庶女,人人說他狠心,是狼心狗肺豬狗不如的畜生。
可只有他知道,他疼愛娘子,疼愛小女。
小女是娘子十月懷胎生下的姑娘,是他的子啊。
誰能不愛子,誰不愛子啊!
「容娘,莫哭。咱們啊,一道兒下去陪如珺。
「又起風了。
「如珺最怕冷,不知道她在下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小鬼頭欺負她。」
阿爹嘆息:「是啊,珺兒畏寒,冷可怎麼辦呢?」
阿娘哽咽,泣不成聲。
……
爹娘老了,也不愛笑了。
他們說了好久好久的話,卻笑都沒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