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或許就是命數吧。
有人說,氣味比場景更讓人難忘。
所以墜入黑暗的前一刻,我眼前並沒有跑馬燈。
鼻腔卻瀰漫上「傾城之戀」的氣息。
我以為我不會有再睜眼的機會了。
可我錯了。
9
消毒水的味道擠走了雪松木香,我在一個小護士利落的動作中醒來。
她似乎是為我鬆了一口氣,說了句「醒了就沒什麼事了」。
我還沒緩過神來,目光掃過左手腕,那裡除了一條代表病人的腕帶外,還有一抹陌生的鮮紅。
細細小小的棕紅色繩子,上面綴著兩顆紅豆。
我稍微一動,它們就碰在一起發出脆響。
病房門口走入一個人,我轉過頭去。
竟然是許婉兒。
她面容憔悴不少,眼下烏青,劉海散亂貼在面頰。
她站定開口:「你贏了。」
許婉兒自嘲地笑著,眼中泛著淚花。
「你知道嗎,從你走了之後,阿寒的胃病越來越嚴重了。其實那天那通電話,他是躺在住院部病床上打給你的。他不讓我告訴你,他怕你擔心。」
「聽說你出事那天,他一夜沒睡。直到新聞出來,迫降成功,他才鬆了口氣。可他……非要出院,說要去山上求菩薩,求菩薩保佑你。」
她帶著哭腔,要支撐不住了一樣。
「他連站都站不穩,一步步,爬了五個小時,到了山頂,得來了這個。」
她指著我手腕上那條手繩,指尖顫抖。
「他說,你信這個。」
我回憶起他第一次去到我工作室的情形。
我在門口給佛像上香,他就端正地站在我身後等。
我拜完,推著他讓他也拜拜。
傅時寒輕輕扯開嘴角,拉著我的手往裡走,留下一句話。
「我不信這個。」
是我聽錯了嗎?
許婉兒說,那個從來不信神佛的人,會為我求菩薩保佑平安?
繩子沒有接頭,沒法拿下來。
我只好按鈴,問那護士:「能不能麻煩您,幫我把這個剪掉?」
許婉兒整個人僵住了,身側的手微抬,似要阻止。
喉嚨里溢出不甘的嗚咽。
那小護士動作乾脆,拿著一邊矮柜上的剪刀手起刀落。
我將斷了的繩子遞給許婉兒。
「既然是他求來的,幫我物歸原主吧。」
許婉兒接過去,神情哀傷,轉身要離開。
我叫住了她。
「我沒贏,你也沒輸。」
她的身影頓住。
「你受過比我更好的教育,有比我更體面的出身。你是沈阿姨當女兒養了十幾年的傅家小姐,而我是有自己品牌的獨立調香師。」
「我覺得,我們沒必要為了一個男人,爭得頭破血流。我們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論輸贏,畢竟誰的生命里都不是只有愛情。」
不知她聽沒聽進去。
許婉兒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但我看見,她原本低垮的肩脊挺直了許多。
10
精力耗費過多,我躺在病床上昏昏欲睡。
門外的一陣喧鬧將我吵醒。
走廊上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隨後我的病房門被推開。
傅時寒一把推開了攔在他面前的許婉兒,朝我走來。
似乎忍耐著痛苦,他面色蒼白,冷汗直流,走得不能再慢。
他看著我,伸出了手,又無措地落下,眼中血絲盡顯。
「小絮,你終於醒了。」
那小護士告訴我,我會暈倒是因為缺氧和驚嚇,已經昏睡了三天三夜。
我轉過頭,不去看他。
他卻偏要攥著那繩子,送到我眼前。
「小絮,你不想要,是不喜歡這個顏色嗎?但那裡只有這個,好像是有點顯黑,下次我們一起——」
「傅時寒,我不是因為顏色。」
我打斷他。
「因為是你送的,所以不喜歡。」
他後退了一步,臉色更白,許婉兒趕緊上前扶住了他。
我問:「聽說你為了求這個,爬了五個小時的山?」
他垂下頭,額發在眼前打下陰影,「沒有的事,就隨手而已,別聽他們亂說。」
我看著傅時寒,他變了很多。
他是個商人,無利不起早。
從前我們在一起時,他做過的、付出過的,都會講給我聽。
就連為我買了一束花,都要騙我為他做一頓飯。
他總用自己付出的丁點東西換我的愛。
可現在,他學會了隱瞞。
他終於明白,什麼叫愛了。
愛從來不是等價交換。
愛是無限給予。
我勸傅時寒:「別再做無用功了,好好養病,別讓在乎你的人著急。」
他仍然不願意走,穿著病號服站著看我。
在我面前,他似乎永遠西裝革履,永遠富有教養。
沒有過這麼脆弱的時候。
我眨掉眼裡漫上的酸澀水汽,再次強調:「傅時寒,我們早已經分手了。」
許婉兒走上前來,沒有再去拽他。
只是輕聲叫他,說:「你這樣,沈阿姨會擔心的,她又要哭了。阿姨昨天剛犯了頭疼,醫生說不能受刺激。」
傅時寒像夢中驚醒,動了一下。
他懇求地叫我:「小絮。」
我別開了眼,看向窗外。
他久久望著我,最後機械地轉身,搖晃著離開。
那條手繩沒拿穩,從他指縫滑落在地。
我突然想起那天他在酒桌上的話。
他滿不在乎地說:「只是被湯潑一下,又死不了。」
而我真的差點死了時,他又拋棄所有風度原則,為我登上三千台階,祈求菩薩保佑。
或許這就是報應吧。
輸了兩天葡萄糖,醫生便放我出院了。
從巴黎帶回來的獎盃在客艙里滾丟了,又被找到送了回來。
我告訴工作室的同事,將它擺在門口的佛像旁。
我在病房收好行李,背後房門輕響。
我沒有轉身,但「傾城之戀」的味道已然飄了進來。
「小絮……」
傅時寒低聲下氣地叫我。
「讓我送你吧,好嗎?」
我已經換下了病號服,可他卻仍然穿著。
我拎著箱子走過他身側,忽略了他要來拉我的手。
「我們不同路。」
擦肩而過的瞬間,我說。
「傅時寒,我們以後都不同路了。」
身後傳來巨大的響聲,傅時寒捂著胃蜷縮著蹲下去,有護士急忙跑過去扶他。
我的腳步沒停。
11
許婉兒與我迎面撞上,我好心地提醒:「他在後邊。」
她眼眶微紅,大概是許久未休息,囁嚅著。
「傅時寒他情況不太好,醫生說……有癌變的可能性。」
我瞭然點頭,卻不知該作何反應。
短短一個月時間,竟將我與傅時寒之間的昔日情誼全部消磨殆盡。
許婉兒又開口,「你有空能多陪陪沈阿姨嗎?她很喜歡你。」
這次我痛快地答應了。
於情,她對我如親女兒一般。
於理,她是工作室最大的客戶。
回到工作室,我照例在門口拜了拜。
前台是個年輕小姑娘,一臉八卦地問我:「溫姐,你信佛呀?求的是姻緣嗎?」
我搖搖頭,「什麼都不求。」
幼時我學著孤兒院長求神拜佛,許願自己能找到爸爸媽媽。
被收養後我求佛祖將繼父帶走,讓我早日脫離苦海。
後來我求事業興隆。
再後來遇見傅時寒,我求感情順遂。
可如今,我徹底沒了想求的東西。
第二天,我發布了一則聲明,將公開發售「傾城之戀」。
投入量產需要時間,正式上線已是一個月後。
發售會上,我接到了傅時寒的電話。
他那邊人聲嘈雜,隱約有廣播響起。
「小絮,我要轉院去國外治療了,今天的飛機。我看了發售會直播,你今天很漂亮。」
我回他:「謝謝。」
那邊的聲音低下去,很委屈似的,「你能來送送我嗎?」
催促登機的廣播響起,我乾脆地拒絕:「不能。」
他笑了笑,似乎是自言自語,「我可能回不來了……小絮,佛祖一向慈悲是嗎?你願意為我求個平安嗎?」
「平安。」
我送不了他佛祖的保佑,也不願為他叩首祈求。
只能口頭祝福。
他卻笑了,「小絮,你還是這麼心軟。」
「你好歹為我求了手鍊,我總不至於咒你去死。」
廣播聲再次響起,我先一步掛斷了電話。
人群中有人提問,既然是愛情,為何在其中不見絲縷甜氣,甚至苦澀。
我走上台,掂了掂麥克風。
「或許有的人很幸運,他們的愛情是從一而終的美好。而絕大多數的,都伴有苦澀酸辛。」
「在我看來,愛情可以沒有驚天動地的誓言,也可以沒有甜膩親密的約會。」
「但一定要有的,是絕對的坦誠和偏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