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笑嘻嘻。
「好玩。一戳一蹦躂。」
我沒空和她吵架。
趕緊用腿上的毯子把小貓們擦乾。
然後從貓們的心聲里。
拼湊出事情的前因後果。
天色太晚了,家貓們都很擔心我。
它們費了好大勁才打開門。
一路走一路問,欠了好多貓情,才找到這裡。
年年不好意思地說。
它們還欠了我公司樓下那隻大橘 20 個罐罐。
讓我明天上班的時候去結清一下。
我問完小貓們,就輪到小貓們發問了。
下一刻,就見小貓們異口同聲問——
【人,你怎麼了?】
「就是工作太累了。」
我不好意思地向它們解釋。
「然後忘了吃飯,餓昏了。」
年年率先表示不贊同。
【媽媽,你不可以這樣對自己。】
一隻叫警長的奶牛貓附和。
【餓肚子。痛。】
小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後得出結論。
齊刷刷地看向我。
【對不起。】
我愕然,「你們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小貓們七嘴八舌地回答。
【一定是貓們吃的貓貓豆太多了,讓人很累。】
【對不起,貓可以少吃一點貓貓豆,貓很扛餓。】
【人,你不要餓肚子。】
【人,你是一個好人,貓希望你能活到一百歲。】
那天晚上。
小貓們嘰里咕嚕半天。
得出了一個結論。
【人,貓感覺到你的愛了。】
【可是你好像……不愛自己。】
【請你多愛自己一點吧。】
我看著雪地里一串串的小梅花。
忽然很想哭。
小貓好像天生就有愛人的能力。
明明是它們在愛我。
它們卻說,感受到了我的愛。
「可是……」
我張了張嘴,慢慢垂下了眼睫。
「我不是一個很好的人類。」
不要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
一隻小貓爪搭上了我的手腕。
冰涼、柔軟。
是奶牛貓警長。
【人類,你的手很涼。】
它歪著腦袋打量我。
輕輕喵了一聲。
【你在傷心,為什麼?】
我尚且能藏在身體的傷心。
因為這句話決了堤。
我渾身都在顫抖。
連孟夏被嚇得緊緊摟住我,都渾然不覺。
「我沒有辦法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成功的人、一個完整的人。」
我的父母不愛我。
我沒有學會如何正確地對待自己。
我不知道怎樣接納我的存在。
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
我對年年說,我是一個殘次品人類。
我是發自內心的、這樣覺得的。
原生家庭給我帶來的傷痛如附骨之蛆。
時至今日仍出現在我的噩夢裡。
出現在我身體應激的本能里。
提醒我,我不配被愛。
幾隻小貓聚著小貓頭想了想。
復又看向我。
【可是……】
眼淚從眼眶掉落的時候。
視線里出現了小貓們明亮的眼睛。
它們是那樣認真地告訴我——
【你不必成為什麼很厲害的人。】
【只要你存在,貓就會愛你。】
【貓很高興你的存在。】
社會的邊角料,小貓的小驕傲。
我下巴上掛著一滴淚。
呆呆地看著小貓們。
小貓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
我早就凍僵的肢體仿佛被喚起了知覺。
大腿上溫暖下陷的,是小貓們的體重。
身邊緊緊抱住我的,是我的朋友孟夏。
小貓、孟夏,她們對我的情感都是一樣的。
我生命都不用做。
只要存在就好了。
只要存在,就會被愛著。
我忽然淚流滿面。
我這個幸運的傢伙,原來只要存在,就可以被愛啊。
9
開春的時候,我把小貓們帶去醫院做了絕育。
然後辭去了繁忙的工作,盤下一間寵物用品店。
開店之餘加入了本地的動物保護組織。
從事救助之類的工作。
我想,這些活潑矯健的小生靈治癒了我。
我也想為它們,為它們的族群做點什麼。
日子又暖又長。
一天天地往前走。
這天,我正和同事抓捕一群在小區稱王稱霸的獅子貓。
忽然接到林林的電話。
林林是我招的寵物店員工。
負責店裡的洗澡業務。
順帶著幫我看店。
「顧姐,你媽媽把年年接走了。」
「她讓我和你說,今晚記得回家吃飯,給你煲了你最喜歡的山藥排骨湯。」
我握緊了手機,渾身冰涼。
電話那頭的林林渾然不覺,喋喋不休。
「她還說你弟弟也養了貓,還從店裡拿了好多罐頭走。」
……
時隔五年,我再次回到了這個家。
我爸我媽我弟,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地吃著晚飯。
聽見開門的動靜。
我媽頭都沒抬。
「回來了。」
「自己去盛飯。」
我站在原地沒動。
定定地看著她。
「我的貓呢?」
我媽掀了掀眼皮。
「明天你去和小勇見一面,認識一下。」
「媽就把貓還給你。」
認識一下,然後閃婚嗎?
一味妥協,我喪失的東西只會越來越多。
我冷靜地和她攤牌。
「我不會去。」
「這是我的人生。我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你無權置喙。」
她生氣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的剎那。
我抓住了腳邊跑來、顧耀祖的貓。
顧耀祖瞬間跳了起來。
「顧盼你幹什麼?!」
「你給我把貓放下!」
我看向那隻貓。
「他們把我的貓藏到哪裡去了?」
小貓著急地咪嗚咪嗚。
【人,你快去。】
【他們把那隻貓送給小區里的醉鬼了!】
我瞳孔一縮。
小區里的那個醉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我的童年陰影。
他穿著一身不知什麼動物的皮毛做的褂子。
身上總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曾見一個家長嚇唬他的小孩。
「你再不聽話,我就把你的小狗狗送去給那個叔叔下酒吃。」
聽到那句話後。
我連著做了一個月的噩夢。
夢裡都是那個老醉鬼咧著口黃牙。
嘴唇油膩膩的、嘎吱嘎吱嚼著暗紅的肉。
他的腳邊,是一張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雪白的皮。
飯桌上,我媽氣得怒目圓瞪。
「顧盼!你今天敢走出這個門——」
顧耀祖的貓小心地扒拉著我的胳膊。
【人,你快走,你可以挾持貓當作貓質。】
我小聲說,「謝謝。」
逃出這個家的最後一刻。
忽然頭痛欲裂。
我總覺得。
在這個被我視作地獄的家裡。
我的懷裡,也曾經有過一隻這樣柔軟的小東西。
10
我抱著顧耀祖的貓,敲響了醉鬼的門。
無人應答。
可我分明聽見裡面有剁東西的聲響。
我接著拍。
半分鐘後,剁東西的聲音停了。
裡面傳來醉鬼不耐煩的聲音。
「誰啊?!」
我深吸一口氣,笑嘻嘻道。
「叔,是我,我媽讓我給你送下酒菜。」
門狐疑地開了個小縫。
露出醉鬼渾濁的眼睛。
看見我懷裡掙扎的肥貓。
醉鬼眼前一亮,朝我伸手。
「好孩子。」
我齜牙咧嘴地按著貓往裡擠。
「叔,這貓撓人,我給您抱進去。」
醉鬼醉醺醺地搓著手。
把門拉開一點,又一邊打量著我的臉。
「你是顧老三那女兒?」
我眉眼一怔。
「叔,你認得我?」
記憶里,醉鬼只存在於大人的恐嚇里。
我從未見過他。
醉鬼「嗐」了聲。
「你現在可比小時候懂事多啦。」
「那時你媽送我一隻貓,給我下酒吃。」
「結果你耍賴,非哭著說那是你的貓,找我要。」
「我就納悶了,骨頭我都啃乾淨啦!哪裡找貓賠你啊小姑娘?」
腦中「轟隆」一聲。
我僵在原地。
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往頭上涌。
懷裡的貓焦急地拍我的手臂。
【人!人!你怎麼了!?】
【清醒點!我們還要去救你的貓!】
我想起夢裡曾造訪的那隻藍眼小白貓。
……我想起來了。
我曾經、確實有一隻小貓的。
11
它叫小咪。
是一隻耳聾的藍眼小白貓。
它不嫌棄我買的最便宜的貓糧。
一見到我就高興地喵喵叫。
它通人性。
會送我上學,接我放學,陪我寫作業。
比起消失的爸爸、偏心的媽媽和任性的弟弟。
這隻小貓更像我的家人。
後來有一天放學。
我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小咪。
那一天我跑了很久回家。
從未有一次覺得,回家的路這樣漫長。
門開了。媽媽抱著弟弟在沙發上看電視。
我渾身都在發抖,連帶著聲音也在顫。
「媽媽,小咪呢?」
媽媽眼皮都沒有掀。
她輕描淡寫地說。
「送給醉鬼下酒了。」
媽媽把我的貓送走。
只是因為她覺得,我愛小貓,遠勝過我愛弟弟。
也遠勝過我愛她。
我衝進醉鬼家的時候。
地上酒瓶倒了一地。
混亂里,我分明看見一張完整的、雪白的皮毛。
這張小貓皮的主人。
在今天早上的時候,還腳步輕快地送我上過學。
它和往常一樣搖著尾巴和我說再見。
竟不知那就是訣別。
醉鬼正癱在沙發上打飽嗝。
看見我,笑出一口黃牙。
腦子裡有一根弦斷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