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浮萍,愛似狂風暴雨完整後續

2025-03-0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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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七年,夫君未曾踏進我的房門半步。

他亦有心上人,是在戰場上救回的孤女。

她張揚明媚,屢次在我面前挑釁:「正房夫人又如何?還不是只能獨守空房。」

我微微一笑,不做辯解,摸著旺財的狗頭,淡淡一笑。

養男人還不如養狗。

天知道,這種不用管事、不用伺候男人的日子有多爽。

可是有一天,他進宮一趟後,突然變了。

1

我叫緒如微,譽滿京城的太傅之女。

中秋宴上,我救了差點失足落水的橫陽小公主。

太后覺得我品性溫和善良、才貌雙全,鳳心大悅。

一道懿旨便把我指給了當朝聲名赫赫的鎮北王聶寒山為妻。

我臉色蒼白差點跌倒失了儀態,慌忙跪下:「如微才疏學淺,實不堪鎮北王良配,還請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誰都知道,王府後院裡有一女子,乃是鎮北王從戰場帶回的心上人。

他曾放出豪言,此生絕不再娶妻納妾,要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種情況嫁過去……

我偷著瞥了他一眼,果然神色陰沉,面黑如墨。

事後,父親與母親為我愁得大半個月都沒睡好覺。

連上了幾道摺子,悉數被陛下打了回來。

而原以為會有退婚舉措的鎮北王卻安靜地一言不發。

大婚當日,行夫妻對拜之禮之時。

一個丫鬟從門外疾奔而來,踉蹌著跌倒在地:「王爺!王爺!你快去吧!柳姨娘……柳姨娘突發心疾,快不行了。」

聶寒山臉色大變,當即一把扔下了手上的紅綢,在眾賓客震驚的目光中,拂袖而去,把我一個人扔在了成親現場。

透過蓋頭下方,我看著他那身鮮艷的紅衣越走越遠,手上握著的紅綢涼成一片。

新郎都走了,這堂也沒必要再拜了,我一把扯下了蓋在頭上的喜帕。

正當眾人以為我會拂袖而去時,我卻是微微一笑,頂著眾人訝異的目光,自如地以鎮北王王妃的名義招呼起了客人。

太后指婚、陛下連駁,我和鎮北王聶寒山這門親事不是簡單的兩家聯姻,是非結不可,對此父親也是無可奈何。

當場的人無疑不是人精,也不願在這當口得罪鎮北王與緒家,心思各異,就當是跳過了這一節,紛紛到前院入座吃席去了。

唯有我的兄長氣不過,一心想要為我討回公道,卻是被我一把拉住:「哥哥別去!沒事。」

「大婚當日,他竟然如此辱你!」

「我與他本來就不是尋常夫妻,更談不上什麼兩情相悅,在嫁進來之前,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夫妻之間恩愛百年的本就少,相敬如賓也是一種相處方式,再則今日他的此番行為,誠然是打了我的臉,又何嘗不是打了陛下和太后娘娘的臉?不用哥哥出手,陛下和太后娘娘自會有決斷。」

哥哥咬牙嘆息,看著我多有憐惜:「可……微微,你這樣實在是太委屈。」

我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不再多語。

後來聽丫鬟稟告,這一天,父親和哥哥都沒有給聶寒山好臉色看,他也自知自己不對,默默受了。

晚間,他終於踏進了婚房,原本應該有的吃子孫餑餑、交杯酒,挑蓋頭等儀式在我的吩咐下,悉數撤了下去,就連在床上撒的桂圓、蓮子和花生等喜慶之物也都撿拾乾淨。

紅燭高燃,燈火裊裊,滿目皆紅的喜慶在他的冷臉下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我坐在梳妝檯前,讓貼身丫鬟琥珀幫我卸去釵環,見人進門,扭頭問道:「王爺,柳姨娘可還好?」

他於桌前坐下,臉上的神色在燈光的照耀下晦暗不明,像是有些歉疚,沉默片刻後應道:「柔兒向來體弱,今日之事,她不是有意的,皆是因為前兩日在院中受了些風,身體欠恙,都是丫鬟過於小心,本王在這裡代她向夫人致歉,今兒個受委屈了。」

「王爺此言,妾身不敢。」我收斂了下臉上的笑,正視著他臉說道,「想必王爺與妾身都清楚,你我的這場婚事,只是礙於陛下與太后娘娘恩旨,不得已而為之,妾身知曉王爺已有心上人,也無意與她爭鋒,只是事已至此,從今往後妾身會盡到一個正房妻子的職務,打理好家務,至於其他的,妾身別無所求,唯望今後能在這正院中安穩度日,還請王爺成全。」

本就都是心不甘情不願,又何必整日演出一副虛與委蛇的樣子,沒得讓人噁心?倒不如直接亮出地盤,雙方都覺得輕便。

想來這樣的開誠布公,估計也很對聶寒山的性子吧。

果不其然,他的眉宇鬆動了些,定定地又看了紅燭燈火下我微笑的臉許久,沉沉地說道:「本王會給你足夠的體面。」

「妾身多謝王爺。」

話畢,再無多言,我揮手讓琥珀繼續幫我拆卸頭上的釵環。大婚可真不是人能受的,頂了這一天的鳳冠,脖子酸疼得很。

至於聶寒山也是一身酒氣,略坐了幾分鐘後,自行去了後方浴室洗浴。

待到他一身水汽出來時,我已經屏退了左右,取了一本山閒遊記的書斜靠在床頭看著,渾然沒有一點新娘子對夫君的嬌羞。

聶寒山像似也累了,略看了我幾眼,自顧自地上了床,扯過了錦被搭在了身上。

這張穿花百蝶千工床是我年少之時,母親為我備嫁時,特意請了江南名匠蘇大師歷時一年半打造。

除了精美外,唯一的特點就是大,躺下兩個我還綽綽有餘。

聶寒山儘管身量寬大,但留給我的位置足夠了。

見人已經睡下了,天色也不早了,我順勢放下了書,越過他下床吹滅了龍鳳喜蠟燭。

「你幹嗎?」他不解地看著我。

根據京中習俗,新婚當夜的龍鳳花燭需一夜點至天明,寓意夫妻恩愛、百年好合。

不過我與他之間倒也不必這些。

我緩慢地爬回床上,拉過了另一床錦被蓋在了身上,淡淡地說道:「有光,我睡不著。」

我往裡靠和他中間隔開了一大段距離。

雖是洞房花燭夜,但我們雙方似乎也都達成了某種不可意會的默契。

聶寒山不會碰我這件事,在嫁進來之前我早已有了預料,此刻甚至還有些放鬆。

只是盯著床頭的紅綢,心頭的惆悵難免消遣不過。

少女多心事,嫁人等於是第二次投胎,我也曾暗偷偷地幻想過自己未來的夫君會是什麼樣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堅毅果敢還是文質彬彬?他會是什麼性子?我同他會是像姐姐、姐夫那樣歡喜冤家、吵吵鬧鬧,又或是像爹爹和娘親那樣恩愛繾綣、舉案齊眉……

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我的夫君文才武略樣樣都好,可惜他心裡早已經有了別人。

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爭風吃醋是天底下最傻的事情。

人心向來都是偏的,你做得再多,在他眼裡或許還覺得麻煩。

就這樣吧,不求疼愛,但求體面。

黑暗中,我閉著眼逼著自己入睡,淚水從眼角緩緩滑落。

沒多久,門外突然響起了劇烈的敲門聲,連帶著還有激烈爭吵的聲音。

我蹙眉,揚聲對著門外喊道:「琥珀,出什麼事了?!」

「芳院的趙媽媽硬闖過來,說是柳姨娘不舒服,非要找王爺過去!」琥珀的聲音又氣又急。

聶寒山聞聲翻身便欲起:「本王去看看。」

他挪動一步,便被我強硬地扯住了手臂:「妾身知曉王爺珍重柳姨娘,但今日拜堂之時,王爺當著眾人的面,已經折了妾身的臉,您今後去那兒,妾身不管。但今晚請您務必留下!妾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也是從小到大被父母兄長疼愛著長大的,還望王爺給我還有我們緒家些臉面。」

我定定地看著他,抓他的手臂握得極緊,幾乎能感受到紅色絲綢寢衣之下繃起的肌肉,寸步不讓,一字一句地說道:「王爺剛才還說了,會給我體面,這些事情還是讓妾身來處理吧,王爺先睡。」

不等他回答,我率先一步從床上爬了起來,點了燈,從衣架子上取下我剛換下的金絲刺繡而成的華麗嫁衣,披掛在了身上,刻意在他面前展示提醒。

聶寒山不再動作,重新坐回了床上。

我推門出去,聲響俱消,眾人顯然沒想到居然會是我出來,而不是王爺,一直鬧騰極凶的趙媽媽像是驚到了,啞了口。

「夫人。」

我環顧了門外眾人一圈,視線在趙媽媽和她帶來的小丫鬟身上多停留了幾秒,不等她們開口,面無表情地吩咐道:「琥珀取我的帖子來,到太醫署請趙太醫來為柳姨娘瞧瞧,另外將深夜喧譁的趙媽媽等人重打三十大板,關進柴房,明日再行處置。」

琥珀展顏一笑:「是。」說著就要讓人動手。

旁邊有個衣著體面的婆子似乎有些猶豫:「夫人,這大婚之日,見血怕是不好。」

我冷笑一聲:「是啊!你們也知道這是王爺和本王妃的大婚之夜,怎麼就放這麼個不知禮數的婆子直接在外喧譁?我倒不知鎮北王府居然是這麼個規矩,滾!」

眼見著我起怒,眾人悉數動了起來,趙媽媽在被拖走前還猶有不甘地喊著:「王爺!王爺!」

似乎是煩了,聶寒山冷冷的聲音從屋內傳了出來:「掌嘴。」

此話一出,當即便有人堵了她的嘴,迅速地將人給拖了下去。

2

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第二日,我與聶寒山大婚當日的事被傳得滿城風雨,就此我從人人艷羨的太傅之女淪為了全城的笑話。

宮裡的陛下和太后娘娘知曉了此事,將聶寒山召進宮狠狠地痛斥了一番,太后與皇后又特意派了身邊最得力的宮婢,帶著諸多的賞賜過來安撫於我,順帶著對那位柳姨娘進行敲打。

事畢之後,我帶著丫鬟琥珀過去看她。

畢竟這位柳姨娘身子嬌弱,迎風便害病,那可是聶寒山的心肝寶貝,可欺負不得!

我譏誚地翹了翹唇,剛走到門外,便見那位柳姨娘抽泣著縮在聶寒山的懷裡,尋求安慰。

她仰著頭,雙眸含淚,大滴大滴的水珠不要錢一般從眼角滑落,當真是楚楚可憐。

「寒山你信我,我不是故意要攪擾你和王妃的大婚之禮,都是我這個身子不爭氣,媽媽和小環也都是因為擔心我,這才……」

說著又咳嗽了幾聲,聶寒山熟稔地替她拍背。

柳姨娘的身子在京城裡不算是秘密,據說是當年在戰場上為了救聶寒山落下的病根,具體情形不知,但因此聶寒山對她厚愛有加。

生死相交,如此深情厚誼,旁人如何比得過?

而我也沒想比過。

跟在我身後的琥珀有些看不下去了,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提醒了下。

這時兩人才算是注意到了我。

柳姨娘抬頭看向我,露出了蒼白又討好的笑:「王妃。」說著還想勉強支撐起身子下床來給我行禮,只是半道上又跌回了聶寒山的懷裡。

見狀,我也懶得搭理她到底是真的還是裝的,當即和藹大方地說道:「妹妹身子不好,就別下床了,安心休養才是。」

「都是妾身不爭氣,今日原該我去正院為夫人奉茶,居然還勞煩夫人過來看我,實屬大不該,昨日更是擾得王爺和王妃一日不寧,實屬罪過。」

「妹妹說這話就見外了,那都是些不懂事的丫鬟婆子做出的事,切莫為她們著惱,傷了身子可就不好了,昨兒個太醫來看過了,怎麼說啊?」我言笑奕奕,對她的示弱全盤接受,順帶著也確實對她的病有些好奇。

「就是心絞痛的老毛病,受不得風、受不得氣,也多虧王爺這些年的照顧才殘喘度日,王妃不必放在心上,平時里多休息休息就好。」

她答得溫和,卻是字字含有珠璣。

受不得風、受不得氣,王爺看重,那可不就是在明示我別想用王妃的身份來壓她嗎?

按規矩,她這個做姨娘,每日應當到正房來晨昏定省的服侍。可既然人都這麼說了,身體不好,若是出了事,那可不就是我的事嗎?

我淺笑了下,正好我也不想見她。

我對聶寒山沒有想法,一心只想著在院中安閒度日,當即便是愉快大度地說道:「妹妹說這話,可就讓姐姐心疼了,既然身體不好,以後像什麼省昏定省之類的也不必了,妹妹好生將養著就好。」

我的大度顯然聶寒山很滿意,又是一番交談後,門外端了熱氣騰騰的湯藥過來。

由丫鬟們服侍著她喝下休憩後,我同聶寒山一同出了芳院。

走到半道上,聶寒山突然說道:「柔柔身體不好,今後恐怕得麻煩夫人了。」

我愣了一瞬,這才反應過來。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要將照顧柳姨娘的事情扔到我的頭上。

我剛才說了那麼多,無非就是想要將這個燙手山芋甩出去,畢竟照顧好了,不一定會有獎賞,照顧不好卻是一定會遭受不滿。

他是覺得我大度,就可以得寸進尺嗎?

我強忍著心頭的怒火,直視著他的眼睛,冷淡地說道:「王爺這有什麼麻煩的,妾身沒進府之前,底下人也是伺候得好好的,一應的吃穿用度照舊便是。比起妾身,想必府里的管家和嬤嬤們更清楚該如何照料病人,也不瞞王爺,妾身的身體也不是很好,王爺願意的話,也可以等回門時,問問妾身的母親。」

我的母親本就因為我要嫁給聶寒山而鬱鬱寡歡,在聽說了昨天發生的事情後,更是直接病倒。

我雖然擔心,但也只能派人回去慰問幾句。

一提到這件事,他立馬啞口,想來也是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本王不是那個意思,只如今夫人已經進府,府中後院一切事宜都將交歸夫人手中,柔柔多病,將來免不了會有不少麻煩事會叨擾到夫人頭上,只怕會辛苦夫人。至於岳母那邊,回門之日,寒山會親自請罪,昨日實在是委屈夫人了。」

「倒也不用什麼麻煩,讓下人們好生照料就是,王爺放心,妾身不是多疑嫉妒之人,柳姨娘先前在府中是什麼待遇,如今也是如此。」

大抵是聽出了我話語中的冷意,他定定地看著我:「本王知曉夫人的大度,剩下的就拜託夫人了。」說完還雙手握拳置於胸前,鄭重地向我行了一禮。

我心口微震,堂堂鎮北王,立於天子面前都可免於行禮的三軍將領,外人眼中威嚴不可侵犯的男人,竟然在此刻低頭。

一時間我不知道是該感嘆聶寒山的情深似海,還是該羨慕那個叫柳柔兒的姑娘的好運。

唯一一點我可以確定的是:我是這場婚事裡唯一的犧牲者。

我上輩子估計是個十惡不赦的惡人,才會淪落到現在這樣的境地。

我強壓住心頭的酸澀,避開了他的行禮,扭回頭去不讓他看見眼淚落下,語氣里依舊維持著鎮定:「王爺客氣了,時間不早了,妾身還有府中諸事需要打理,就不送王爺了,王爺慢走。」

說完也不等他開口,自顧自帶著丫鬟琥珀離開了。

琥珀扶著我的手臂,擔憂地看著我說道:「小姐。」

我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淚光,對著她,安撫地扯了扯嘴角:「放心,我沒事,雖然沒有感情,但從目前來看,聶寒山至少還是個可以溝通的人,以後的日子想來也不會太難過。」

三日回門。

母親抱著我淚眼涕涕,聶寒山也果真如先前所說給足了我面子,當面致歉。

父親、母親縱然不喜,但考慮到我已嫁入王府,將來一生的恩寵禍福悉數繫於他身,到底也不敢多加為難。

回門的那頓飯吃得雖然不算歡愉,但到底也不算過分沉悶。

臨走前,母親拉我說話,詢問我是否與王爺圓房。

看著她期盼的眼睛,我不忍心讓她失望,故做出嬌羞的模樣,點了點頭。

看著母親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的樣子,我心間是一陣悲涼。

等出來時,正好遇見父親與聶寒山說話。

「微微打小在家便嬌慣慣了,性子上難免有些剛硬,今後若是有不懂事的地方,還望王爺別多與她計較,老夫在此先多謝王爺。」

說著,父親深深地弓下了背脊,對著聶寒山鄭重行禮。

看著這一幕,我喉頭一堵,淚水止不住地從眼角滑落,心疼成一片。

現在彎腰的那人是誰?

是我的父親,當今的太子太傅。

當年先帝執意棄長立幼,他領著百官跪於太極門前,數次庭杖都未能打斷的背脊,此刻卻為我而彎。

我捂著嘴,才勉強沒哭出聲來。

聶寒山顯然也被驚到了,連忙退避開來,抬手扶起:「岳父萬萬不可,快快請起。」

「我知王爺心有所屬,也不求王爺多有疼愛,只望王爺善待微微。」

聲聲悲切,裡面蘊含著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淳淳愛意。

聶寒山沉默,眼神里多了些說不出意味的動容:「岳父放心,微微既然嫁與了我,我自會善待於她。」

「哎。」

父親笑了,這是他今日裡露出的最真摯的笑。

我躲在一旁淚流滿面,許久後才收拾好心情走了出去。

父親恍若無事地囑咐了我幾句後,親自送我出門。

馬車停在正門前,聶寒山扶著我上了車,馬車行進出了好一段距離,我忍不住掀開了車簾往後張望,只見遠處父親蒼老的身影依舊矗立在門前,久久張望著馬車。

我再也忍不住了,甩下了車簾,也顧不得聶寒山還在車內,回過身低下頭就哭了起來,泣不成聲。

聶寒山抬起手,似乎是想安慰我,但到底還是收了回去。

心頭不平,我惡向膽邊生,抬起通紅的眼睛厲聲質問道:「你不喜歡我,又為何要娶我?!」

天知曉,在候嫁的那段時間裡,我又是多期盼他能有所行動。

聶寒山閉了閉眼,低低地說了句:「對不起。」

事已成定局,我看著他也無話可說。

馬車行進到了鎮北王府。

一入院,便看見了柳姨娘帶著丫鬟小環候在了門前,見我們兩人並肩同行,立馬迎了上來。

那雙眼睛緊緊地落在了聶寒山身上。

「寒……王爺、王妃。」

「不是身體剛好些,怎麼就出來了?」聶寒山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

我心情不好,不耐煩應付她的張揚示威。

「離開了這麼久,府內還有其他事等著妾身處理,就不打擾了。」

說完帶著琥珀扭身就走。

「姐姐她這是?」

身後傳來了柳姨娘嬌嬌弱弱,狀似不解地問話。

「無事,王妃想家了。」聶寒山答道。

3

在王府里的日子,比之在家做姑娘時,忙了數倍。

作為執掌中饋的當家主母,我首先要理清的便是王府里的帳目。

聶寒山十二歲入伍,在外征戰十三年,深受陛下恩寵,所得金銀財物無數、田地莊園數座,但大多卻都留存不到手上,悉數用於對陣亡將士的撫恤。

加之家中芳園還有個柔弱的吃錢大戶,我清點完王府的帳目時,看著這每月只能勉強維持平衡支出的帳目,陷入了沉思。

這家誰愛管,誰管去吧。

尤其是這芳園的支出,更是離譜到誇張。

每月進補的藥膳支出便高達五百多兩,尋常中等人家一年的支出也不過十來兩銀子,而芳園裡負責照顧她的丫鬟婆子就高達二十來人,其中還不包括專門為她開小灶的廚娘,加之其他的香料以及衣著首飾的添置,我也不是沒去過其他高官貴爵之家,奢侈,實在是奢侈。

也就是整個鎮北王府後院只有她一人,而聶寒山也不喜奢侈,才能維持下去。

琥珀是從小跟著我一起長大的丫鬟,也都是習文斷字,見到這份帳單時也是張大了嘴,驚叫道:「她到底是多金貴的人啊,一個月用這麼多錢?」

站在我跟前的張管家流露出了尷尬的神情,滿懷著期待看著我。

我揉了揉生疼的太陽穴。

剛才我聽了管家的敘述,話里話外,管家也並不是對柳姨娘的奢侈無度沒有意見,只是礙於自家王爺,不好多說而已。

「夫人,眼見著馬上就要到重陽佳節了,各府的節禮也該備了。」

「往年是怎麼個份例,就照往年備吧。」我看過管家往年備下的單子,很合適,也不想在這方面多下功夫,隨口說道。

卻不料管家面露難色。

「怎麼?」我端起了茶,喝了一口。

「夫人,帳上沒錢了。」

「怎麼沒錢?我看這不是還有三千兩銀子在帳上嗎?」

「鋪子和田莊上的收益要下下個月才送過來,而這三千兩銀子還得預備著府內這兩個月的花銷,尤其是芳園那邊,還不一定夠。」

「那這銀子都花到了哪裡?」琥珀忍不住問道。

「婚宴和彩禮備了不少。」

管家說得含糊卻是把我給聽笑了。

「怎麼?管家是覺得用得多了?」

「不敢,老奴不敢,只是帳上確實是沒錢了。」管家嘆了口氣,一臉的難色。

我皺緊了眉,倒也不想怪管家,帳上沒錢,他說的也是事實。

這件事也不是不好解決,只要我拿錢出來。

母親從我出生便開始為我準備嫁妝,本就豐厚,後來又因為眼見著我要嫁進王府,特別又再備厚了幾分,可以說幾乎是備齊了我一生所需。

可是要讓我拿嫁妝出來為了柳姨娘,那實在是有些虧心。

而我也做不太到,可是這件事是我嫁進王府後,第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也不能不管。

我想了想,叫來琥珀吩咐了句:「去把彩禮的單子拿出來給我瞧瞧。」

琥珀聞言低聲應了一聲,扭頭進了屋。

我拿著彩禮單子細細看了下。

得了,既然這些都是從王府出的,那就用在王府吧,要是用完了,我可就不管了。

面對著管家的詢問,我沒答他,隨意打發人出去了。

第二日,我派琥珀送了一筆銀子過去,王府帳目上充裕了起來。

日子就這樣過了兩年。

我也逐漸習慣在王府里的日子,平平淡淡的。

許是守著對柳姨娘的諾言,聶寒山自成婚當天,一日也未曾在我的房中歇過,只偶爾會過來陪我吃飯、說說話。

他見識廣博,我學識淵源,如果拋開尷尬的夫妻關係,甚至可以說上一句知己,常常聊得興起。

可無論聊得多開心,當天色漸晚時,我依舊會委婉地催他離開,每當那時,他的神色總透著些說不出的怪異。

我絲毫不在意,依舊平靜微笑看他,而他也自不會多留。

琥珀看著這一幕,不止一次地嘆氣勸我:「小姐你這又是何必?!我看王爺不止一次是打算留宿在咱們蘅蕪院的,難道……你真準備守一輩子的活寡?你沒聽外面人都是怎麼說你的嗎?」

話說到最後,甚至還帶上了哭腔。

我啞然,轉而看向了天邊零落的黃昏,聶寒山離開的背影是那麼堅決。

外界的流言蜚語,我自是知道。

每逢節日相聚又或是宴請,我的到來總能迎來一波又一波含笑異樣的目光。

當初譽滿京城的太傅之女,如今是鎮北王被迫娶回家的擺設和管家。

女子不似男兒天地廣闊,這世道對女子也並不寬容。

即便我身為太傅之女也逃不開三綱五常。

只是我終究是不願的。

「小姐!」

「琥珀。」我開口叫她,轉身捧起她的臉,細心地擦去臉上的淚水,「我知你是為我好,只是從大婚當日,他當眾拋下我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對他有更多的期待和指望,人終歸是要為自己活的,外界人怎麼說,就讓他們說去吧,即便沒有他,你看我們這不是也過得很好嗎?」

「可是……」

「我很好,值得被人珍重、被人厚愛,而不是掙扎在一個男人偶爾有之的憐憫中,我不屑。」

琥珀盯著我臉上的平靜,癟了嘴,到底說不出話來,片刻後,借著準備飯食逃一般地奔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嘆氣,心想要不養條狗,給她找些事情做,這樣就不會東想西想了。

幾日後,莊子上送來了幾條胖乎乎的小狗,順帶著還有幾隻斷奶的小貓。

我挑了一隻通身橘黃、四足雪白的小貓,將小狗交由了琥珀挑選。

琥珀抱著小白狗笑得燦爛。

我問她準備叫什麼。

她笑眯眯地說道:「小姐,叫旺財好不好?這名字雖然有些俗氣,可小時候我有隻很喜歡的狗就叫旺財。」

我笑了笑,看她開心自然應允:「好,那這貓胖乎乎的就叫胖胖好了,以後這兩隻就都交給你了。」

「好。」

有了貓狗後,琥珀多了些事情,顯然沒那麼嘮叨了。

彩禮再多,也架不住芳園那邊索取無度,尤其是當他們知曉是我在「補貼」時,更是各種巧立名目。

我也曾和聶寒山提過幾句,既然他無所謂,那我也不再多費半點心思,給就給吧,反正用的也不是我的銀子。

在管家又一次來跟我告饒帳上無錢時,這次我沒再讓琥珀送銀子過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既然帳上無錢,那全府上下就一起節衣縮食吧。」

「包括芳園?」

「當然,除了柳姨娘的藥之外,其他的能省則省,明白。」

管家有些猶疑:「這……那王爺那邊。」

「我會告知王爺,管家不必擔憂。」

聽完我的話,管家像是鬆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都多了起來,出門的時候,腳步都輕快了幾分,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樣子。

我看得出來,管家或許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沒辦法。

琥珀在一邊逗著旺財玩,我把她叫了過來:「去把這兩年的帳簿都拿過來,尤其是給芳園單獨記的那一本。」

「是。」琥珀彎了眼睛,笑得狡黠。

當初記這一本的時候,她或許就在期待這一幕了。

七天後,我坐在屋內的躺椅上,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雪狐毛毯小寐。

芳園的柳姨娘又一次「命懸一線」後,聶寒山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抽泣著的趙媽媽。

「來了。」

我聽見屋門砰的一聲被推開,懶懶地坐起了身,看向了眼前的兩人。

聶寒山面如冰霜,開口便是質問:「柔柔大病,為何要斷她院中的供給?」

我瞥了一眼趙媽媽臉上的幸災樂禍。

這兩年下來,許是自覺得能拿捏住我,芳園的那位逐漸露出了原有的本性,在我面前越發肆無忌憚起來,我這才發現,原來啊,這人還有兩副面孔。

在聶寒山面前時,她柔弱無助,風吹就倒,在我面前生龍活虎得渾不像是個體弱多病之人,甚至還屢次暗偷偷嘲諷我:「正房夫人又如何?還不是只能獨守空房。」

我微笑不語,並不將這些告知於聶寒山,並很期待將來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心愛之人居然是這樣一副嘴臉又會是怎麼樣的心情。

面對著聶寒山的質問,我懶懶地拉開了蓋在腿上的雪狐毛毯,施施然地說道:「帳上沒銀子了。」

「夫人,老奴求您了,您開開恩放過姨娘吧。」趙媽媽說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眼淚跟不要錢一般落了下來,「現已入冬,天氣寒冷,姨娘身子本就不好,更是難熬,若是缺了補及,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

我聽著趙媽媽倒打一耙的話,挑了挑眉,也沒動怒,很平靜地看著她的表演。

聶寒山冷冷地看著我:「夫人難道不給個解釋嗎?」

「解釋自然是有的,王爺你可聽好。帳面上確實還有三千多兩銀子,但那是整個府一冬的用度,年節要到了,府里的下人要不要置辦冬衣,要不要吃飯,還有送與各府的年禮需不需要置辦?您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我不怪你。」

「但也不至於連抓藥的銀子都給不出來……」

「王爺別急,聽我慢慢說,琥珀去把帳本都拿出來。」我站起了身,直視著他的眼睛。

琥珀應聲,帶著笑進了屋開了箱子,將早就準備好的帳本取了出來。

我翻開了芳園的那一本,笑道:「趙媽媽這求饒,話里話外都在斥責我薄待了柳姨娘,那咱們就看看是如何薄待的吧。」

「那就看上月的吧。十一月一日,支取現銀一百五十兩,購青花白蝶瓷瓶兩個;十一月三日喚錦繡坊柳繡娘上門,新置狐皮大衣一件,錦繡裙裝數件,合計八百五十兩;十一月四日,採購上品血燕五斤,合計一百五十兩……」

幾乎是我每念一句,趙媽媽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念到最後,我也累了,乾乾脆脆地將帳本遞給了聶寒山讓他自己看:「這裡還有之前的,王爺盡可以看看。」

「柳姨娘的藥,我可沒讓斷過,我只是有些好奇,到底要什麼樣的供給才能讓柳姨娘渡過難關?這新衣月月都做,年年都有,京城內的首飾鋪子更是王府的座上賓,更不用說那芳園每日需十斤豬肉、五隻活雞、鮮魚一等的吃食供給,我就好奇了,柳姨娘這麼柔弱的身子,又怎麼吃下去的?我只是斷了新衣和首飾,削減了點吃食上的開銷,趙媽媽就如此奔上門哭著指責我,又是為何?想來沒了這些,柳姨娘是活不下去吧。」

說到這裡,我看向了面色鐵青的聶寒山,微笑著繼續說道:「我知曉王爺對柳姨娘的疼愛,只是咱們這一大家子還是得過日子,若您堅持,要麼您拿銀子回來,要麼妾身怕是當不起王府這個家,還請您一封休書給妾,少了妾,也能少些開銷。」

聶寒山面如凝霜,一句話不說,安靜地一頁頁翻完了帳本,跟著又將其他帳目看了一遍。

趙媽媽嚇得腿腳發顫。

我不想再看後續,直接帶著琥珀走了出去。

片刻後,我見聶寒山讓人拿著帳本,拂袖而去,身後還抓著癱軟了的趙媽媽。

「去,把府內的庫房鑰匙拿出來,給王爺送過去。」

「啊!」琥珀「呀」了一聲。

我無語地看了她一眼:「現在不交出去,什麼時候交出去,難道還真拿我的嫁妝養王府嗎?這個時候正是好機會,我也可以卸下身上的擔子,以後我的嫁妝就只顧咱們這個院子。」

「哦哦哦,好好。」琥珀笑道。

4

鑰匙送過去,沒幾天又被聶寒山親自送了回來。

我端著一杯清茶端坐在桌前,將桌上的鑰匙推了回去:「王爺這是何意?」

「夫人,此事是本王錯了,芳園中諸人本王已經處置,今後府邸還得有勞夫人。」

我抿了一口茶,不發一言,心頭卻是諷刺。

你所謂的處置是什麼,罵了柳姨娘幾句?呵呵。

不過反正用的不是我的銀子。

「妾身才疏學淺,怕是當不起王府這個家,也怕是會怠慢了柳姨娘。若是柳姨娘因為供給不足,傷了身子,妾身擔不起責,還望王爺收回成命。」

「夫人……」聶寒山無奈了,「我已經將芳園徹底清理了一番,相信以後不會再有諸如此類的事情煩擾到夫人頭上。」

我輕笑出聲。

說這話那是騙誰,當誰是傻子嗎?

那可是你的心肝寶貝,要星星不給月亮的,真鬧起來,你的心可會有一刻偏向我?

不過對於聶寒山回來,我也是早有預料,我看向了站在一側的管家。

「妾身未進府之前,聽聞府中也都是由柳姨娘照看,不若這樣可好,將芳園從府中劃分開來,取全府上下三分之一財政交由柳姨娘自行處置。妾身照顧不佳,趙媽媽如此心疼主子,相信會照顧好的,王爺看可好?」

「不行,這放在外面旁人該如何非議你?!」

「妾身不在乎,再說外界的流言蜚語也不差這一點,王爺若真為妾身著想,還不若直接答應下來。」我的口吻很冷,眼神挪開,也不再看他。

聶寒山啞言,沉默不語:「我知我對不起你。」

「既然知道對不起,那又要做?」我冷言反問,「若是遇到銀錢不足,難道還要我拿錢出來貼補嗎?我們緒家難道是虧欠鎮北王府嗎?!我自覺自己這個正房夫人已經做得夠格了。」

此事本就不光彩,說出去也只會惹人笑話。

「本王已經訓斥過柳姨娘了,今後必不會再像從前那般鋪張浪費,至於夫人貼補的部分,本王會一一補足給予夫人。」

「不必,只要王爺答應妾身的請求即可。」我一步不退地堅持。

門外突然傳來了驚呼和叫喊聲。

是柳姨娘。

丫鬟們也恐傷著她,阻攔不住,硬是讓她闖了進來。

一進門,她便是痛哭著撲倒在地,深深地跪在了地上。

「王爺!王妃一切皆是妾的過錯,還望王爺、王妃看著趙媽媽打小服侍妾的份上,放過趙媽媽吧。」

聶寒山的臉色鐵青。

我冷笑了一聲,抬了抬手:「來,趕緊把柳姨娘給扶起來,這天寒地凍,可別凍壞了身子。服侍的丫鬟,拖下去掌三十個嘴巴子。到底是怎麼照顧的姨娘,出門怎麼都不給披件大衣?這若是病了,姨娘難受,王爺也心疼。」

柳姨娘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色綿裙,頭髮懶懶的,一臉的病容,而此刻屋外北風蕭蕭,立在廊下不一會便是會凍得瑟瑟發抖。

柳姨娘被我三言兩語戳穿了心思,抬起頭,用憤恨的目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消逝得很快,轉而又變得淒楚起來,回身便是拉住了快要被拉走的丫鬟,急急地告饒道:「都是妾身一時心急,這才忘了,都是妾身的錯,求王妃饒過小環吧。」

小環的臉色白得嚇人,面無血色。

我沒說話,只看向了聶寒山。

聶寒山的眼裡流露了失望的神色,冷聲道:「把柳姨娘扶起來,送回去,將小環帶下去。」

柳姨娘難以置信地看著聶寒山,顫抖著聲音喊了句:「王爺。」

聶寒山看了一眼她:「還不快點。」

我揮了揮手,示意了下。

柳姨娘似乎是被嚇住了,剛來便是被人架走。

待人走後,屋子裡清凈起來。

我倒了杯水遞到了聶寒山跟前:「王爺,現在可還堅持?」

聶寒山接過杯子,眼底寫滿了落寞。

見狀我也不再隱瞞,直言不諱地說道:「王爺也是個明白人,相信也是懂得柳姨娘究竟為何如此?女人的嫉妒心不可調和,我與柳姨娘無論如何粉飾太平,也改變不了我與她本質上的對立,為了今後柳姨娘不再多病,王爺還是答應下來吧。」

「對不起。」聶寒山沉聲說道。

我側頭不語。

「對不起」說多了,很噁心。

事後,芳園的開支徹底和王府分開,聶寒山指派了自己的心腹過去照看。

沒了芳園這間氪金大戶,王府的開支總算回到了正常範圍。

有丫鬟過來彙報。

沒了王府的供給,柳姨娘如今背地裡同人做起了綢緞莊生意,借著王府的勢,做得如火如荼。

我沒理會,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院子裡。

時間又滑過了四年。

四年間,邊境匈奴屢次犯事,聶寒山作為鎮北大將軍,常年駐守邊境,每年只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待在京城。

成婚六年,卻無子嗣,因此我受盡了京城裡的閒言閒語。至於柳姨娘,雖然備受恩寵,卻似乎是因為身體關係,難有子嗣。

太后娘娘屢次招我進宮,溫言相勸,讓我給聶寒山趕緊生個孩子。

聶家滿門忠烈,現如今更是只余他一人,太后娘娘是他的姑母,自是心疼,於是當初才會借事由親自指婚。

只是她沒想到的是,我和他會弄成現在這樣。

戰場上刀劍無眼,太后娘娘更是擔心就此聶家絕後。

「微微,還在和寒山賭氣?」太后娘娘握著我的手,輕輕地拍拂著,眼眸里寫滿了慈祥。

我低頭:「如微不敢。」

「你們這已經成婚六年,至今還無子嗣,這可如何是好?」

「王爺事務繁忙,或許暫時顧及不到,如微福淺,此生想來與王爺是沒這種緣分。」

「什麼緣分不緣分的,夫妻之間的感情向來都是處出來的,我知你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哀家也心疼著。」太后娘娘嘆了口氣,「寒山這孩子,打小就沒了爹娘,年紀輕輕就進了軍營,從來都是一股筋,在女人心思上向來琢磨不到,你莫與他多計較。」

「如微不敢,只是王爺所需的並不是我,有些事情終究強求不得。」我抬眸,話裡帶話地暗示了一番。

我的確不願意。

我一直覺得孩子是夫妻之間情感的證明,我與聶寒山之間本無情分,又何必掙扎進去?

更何況若是有了孩子,怕是還得陷入無休止的麻煩中。

不過這話不能說,只能推在聶寒山身上。

太后娘娘想來也是知道我和他之間的情況,也沒多說什麼。

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一道懿旨下來,我被派往了邊疆照料王爺起居。

5

收拾東西時,琥珀一直都在嘆氣。

邊境苦寒,又時時有刀鋒劍刃,實在不是什麼好地方。

然而我卻有些興奮。

能離開這枯燥無味的宅院,到外遊覽一番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即便得和聶寒山朝夕相處,似乎也沒那麼難熬了。

啟程的那天,風和日麗。

哥哥騎著駿馬前來送我。

「微微,過去後一切小心,切不可隨意亂跑知道嗎?」

「知道,哥你已經和爹爹娘親叮囑無數遍了,我知道了。」

我無奈地從馬車中探出頭來。

「過去後,見到王爺也別跟王爺置氣,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本就辛苦,不論如何,爹爹和娘親還是希望你們能有些感情。」

「哥哥這話說得就不對了,我何時與他置過氣?這幾年我們不是相處得挺好的嗎?」

哥哥嘆了口氣,瞪了我一眼:「你真當你那點心思,旁人都看不出來,你與王爺表面是夫妻,實則疏離得很。微微啊,哥哥知道你心裡有氣,可你終究要與他相伴一生,難道還真準備一輩子孤苦伶仃守在你那間小院子裡?趁著這個機會,和王爺好好相處,王爺不是那麼無情的人。」

我抿了抿唇,近些日子以來,多有人過來勸我,似乎是覺得只要我主動,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一般。

對此我表示不置可否。

聶寒山是個好人,他不喜像旁人那般三妻四妾,說好了一生一世一雙人,便一直信守著承諾。

被他所愛是幸福的。

可不被愛那就是不幸,而這樣的命運是我嫁進來時,便有過的預料,非我所能改變的。

為了不被繼續念叨,我微笑應付地答了句「是」。

馬車在路上顛簸了一個多月,終於到了邊境。

一路向北,向北,一路變冷,變冷。

等到了聶寒山駐紮的渾陽城時,我已經披上了厚厚的銀狐披風,但一下車還是被寒風吹得睜不開眼睛。

聶寒山提前得到了消息,親自來接我。

他一抬手便握住了我的手臂,拉著我進了府門,周圍一堆跟著他征戰多年的下屬,在邊上起鬨似的喊著「嫂子」。

我對他們也並不陌生,他們回京時,一般都是由我接待他們。

這些年裡,我和聶寒山關係算不上差,也算不上好,認真說來,應該算是聊得來的朋友。

屋子裡燒著炭盆,暖烘烘的,一個穿著藍布衫的大娘端著杯熱茶就迎了上來:「夫人。」

聶寒山說道:「這是王嬸,本地人,要是有什麼缺的都可以找她。」

「好,讓人先把我帶來的東西都收拾收拾,眼看著就要年節了,晚點咱們好好吃一頓。」我微笑道。

初來乍到,陌生的地方,我卻是沒有半點的生疏,略坐著休息了一會便開始整理家務。

聶寒山陪了我一會,一件軍務就把他給叫了出去。

直到晚間才回。

我吩咐人準備了熱氣騰騰的鍋子。

聶寒山陪著他的那些兄弟在前院吃得熱火朝天,我帶著琥珀在裡間,屏退了其他伺候的人。

「小姐,這羊肉真好吃。」

「北疆的山地羊本就是貢品之一,肉質細膩且不含膻味,喜歡的話,就多吃一點。」

我塞了一口羊肉進嘴,好吃得彎起了眼睛。

聶寒山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琥珀見狀連忙站了起來,嘴上的麻醬都還沒有擦乾淨:「王……王爺。」

我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這麼快?」

「軍營有宵禁,從這裡回去有些遠。」

「吃飽了嗎?要不要再吃點?」我抬筷子示意了下。

聶寒山沒拒絕,直接在桌前坐了下來。

我揮了揮手,讓琥珀再換了一鍋。

聶寒山抬筷子,慢慢吃著:「岳母怎麼樣?聽說前段時間受了風寒。」

「已經好全了,丫鬟照顧得很精心,現在已經可以在花園裡溜達了。」

「那就好。」

我夾了塊蘿蔔進嘴:「王爺在邊境過得可好?」

聶寒山抬頭看了我一眼:「這個時候,你其實不應該來。冬季本就天寒地凍,草原上的匈奴沒有過冬的糧食和皮毛更是經常南下騷擾,邊境苦寒也沒什麼好玩的。」

「最近匈奴犯邊特別頻繁嗎?」

「現在還不算多,還沒有到最嚴苛的時候,等下個月徹底入冬,鵝毛大雪下起來,就該他們行動了。」

聶寒山垂下眼帘,說得很平靜,但聲音里透著股冷冽。作為鎮守邊境的大將軍,他身上的擔子極重。

我也知道我現在不應該來,只是嘛……

「太后娘娘之命,我總歸不好違背,認真算算,王爺也有兩年沒回京過年了,太后娘娘也很惦念您,今年看樣子又是回不去,擔心您在邊境吃住得不好,這才派了我過來。」

雖然太后娘娘的意思絕不止這些,不過她既然沒直接明說,那我也就樂得裝糊塗。

「我在邊境待慣了,這裡不比京城,你照顧好自己就行,別生病了。」聶寒山舀了一碗羊肉湯,一口氣喝完,鼻尖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是,妾身知道,王爺辛苦了。」

等到桌上的飯食都撤下去,已是深夜。

琥珀在隔間備了水,我進去洗漱,沒多久便聽到屋外傳來喧鬧聲,聲音縹緲像是從遠處而來,呼呼喝喝極其可怖。

「琥珀!琥珀!出什麼事了?」

我起身從浴桶里站起來,扭頭朝著窗外喊去。

琥珀的聲音沒傳進來,但倒是那個叫作王嬸的女人立在了浴房門前。

「夫人無需驚慌,是北邊的匈奴又在南下挑釁了,王爺已經過去軍營了,放心吧,他們攻不進來的。」

聽完後,我又坐回了浴桶里,天氣寒冷,才從溫暖的水裡離開一會,便覺得皮膚發寒:「這樣的事情,頻繁嗎?」

「不算多,一個月總有那麼兩三回,有鎮北軍在,不妨事的,夫人,需要加熱水嗎?」

「加吧。」我攬了攬頭髮。

又添了一次熱水,等泡完澡後,琥珀遞進來柔軟的棉帕,我擦乾淨身上的水,裹著棉袍直接縮到了床上。

屋子裡已經點了炭,但相比較於京城,北疆刺骨的寒意更勝一籌。

「琥珀,你剛去那裡了?怎麼叫都不見人?」

琥珀遞了杯熱水過來給我捧著:「小姐,我聽外間的喧鬧聲,急著去打聽消息了。小姐別怕,沒事的,王爺已經過去了,城裡很安全的,那些匈奴攻不進來。」

「嗯。」我喝了口熱水,點了點頭,轉而又問,「那他……還回來嗎?」

「應該不了吧,我聽府里的丫鬟說,一般這個時候,王爺都會駐紮在軍營里,正是因為有王爺在,城裡的百姓才能睡得這麼安心。」

「嗯。」我垂下眼帘,將水杯遞了回去,「好了,琥珀時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小姐,要不要今晚我陪你?」琥珀猶豫了下,開口問道。

「不用。」我搖了搖頭,舉頭四望,屋子很大,擺設卻是極為簡單,一桌四方凳子,靠牆放著書桌和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旁邊的大開口的青花瓶里插著幾把寶劍,一個柜子立在邊上。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和京都的奢華天壤之別。

就在這裡,聶寒山居住了十年之久。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你出去吧。」

在我的堅持下,琥珀到底還是出去了,只在臨走前,匆匆留下了一句:「小姐,我就在門外,有事你叫我。」

「不用,你去睡你的。」

等她走後,我踩著厚實的棉靴裹著棉袍,從床上下來,走到了書架前。

我生性愛書,在家的時候便是如此。此刻見到了這滿書架的書,自然是有些欣喜。

聶寒山同意我居住在這裡,也不介意我看。

書架上大部分都是些兵法謀略之類的書籍,小部分是農學水利,另外還有些是詩集與遊記、故事、琴譜……類型很豐富。

我隨意抽出一本,翻開來看了一眼。

書籍里掉出來了一朵被壓扁了的乾燥的小花,我撿了起來,淡紫色的小花落在白皙的掌心裡,精緻可愛。

我莞爾一笑,將小花又放了回去。

接著翻開,這是一本講軍事謀篇布局的書,原本應該是異常晦澀的內容,作者很有意思地用了很多小故事串聯起來,看起來倒也是並不枯燥。

而旁邊還有不少聶寒山的批註,比起他嚴肅冷清的外表,書里的他顯露出的性格明顯可愛活潑了許多。

看得出來,這應該是他年少時寫的,筆跡稍顯稚嫩。

在本書的末尾,我注意到了一行筆跡深刻的小字——

吾願以平生之年歲,護得大夏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終生不渝。

我輕輕地撫摸著這行字,筆跡入木三分,可見當時所寫之人的心情。

聶家世代多忠骨,以鮮血鋪就這安穩盛世,聶寒山作為聶家最後的傳承者,也不負他祖輩的威名。

大夏朝現如今能這般安定,一半來自他的廝殺和鎮守。

他是匈奴眼中鮮血遍地的殺神,也是大夏朝聲名赫赫的鎮北王。

少女春心動,又何嘗不戀慕英雄?

在指婚前,聽多了傳說的我也不得不承認,同旁人一般,我是動過芳心的。

只可惜,他很好,卻不是良配。

甚至我連一句和離都難以出口。

當初陛下駁斥父親的上書,只用了一句話:「寒山孤寡,聶家如今只余他一人,愛卿可還記得當年聶老將軍的救命之恩?」

父親啞然,再不可多說什麼。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年輕時,父親曾經奉命去邊疆任職,意外被匈奴圍困時,是聶老將軍帶著人殺進來,救出了父親,但聶老將軍也因此身上傷了好幾刀,傷了身子,後來去世,也未必沒有這方面的原因。

而我如今是在還債,想著太后娘娘的期盼,我只覺得頭疼。

站在窗前,今夜無雲,天上的月亮依舊明亮。

身處北疆和京都似乎沒什麼兩樣,但的確隱隱有些不同了。

一夜無眠。

聶寒山去軍營後,並沒有回來,我聽府里的下人說,昨夜聶寒山帶隊抓住了一百多個南下的匈奴人,其中似乎還有個王子之類的重要人物,現在都被關在城內的大牢內,只怕得忙上好幾天。

這些都不是我能管的。

花了一天的時間理清楚了這座宅院的事情後,第二天我帶著琥珀出了府門。

北疆民風彪悍,比之京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們,女子拋頭露臉、出門經商在這裡並不算什麼稀奇。

我去掉了遮面的氈帽,帶著琥珀和王嬸坦然地走在大街上,街上人流如織、熱鬧非凡,看得出來他們臉上的幸福和安定。

羊肉包子熱氣騰騰,散發出的油香味蒸進了麵皮里,看上去異常美味。

我拉著琥珀就過去排隊,在人堆里聽著眾人議論著聶寒山和前日夜裡的匈奴之事。

渾陽城的百姓話里話外都是對聶寒山的推崇和敬重,與有榮焉。

琥珀眼睛亮亮地扯我的袖子,下巴揚得高高的,不論怎麼說,就聶寒山的成就而言,也確實值得驕傲。

等到了我們時,琥珀要了三個羊肉包,賣包子的小販看了我們一眼,連著往袋子裡塞了七八個包子,一直到裝不下才塞到了琥珀的懷裡。

琥珀瞪大了眼,抱著裝著包子的紙袋有些手足無措,張口便是怒道:「小哥你這是做什麼?!強買強賣嗎?!我們不過只要了三個,你塞這麼多給我幹嗎?!」

「沒有,沒有。」賣包子的小哥眼見著就急了,連連擺手,「這包子不要錢,是不要錢的。」

「不要錢?」我訝異地問道,「為何?」

「夫人可是來自鎮北王府?可是鎮北王王妃?」

「是。」

「那就沒問題的了。」小哥笑了起來,「夫人啊,您來吃我的包子,那是小的榮幸,咱們這渾陽城要不是有王爺和鎮北軍在,早不知道被那些匈奴人蹂躪成什麼樣了,這收誰的錢,也不能收您的錢啊。」

「歡迎您到渾陽城來。」

「這……」我啞然失笑,「這哪能行?都是做小本買賣的,怎麼也不能讓你吃虧。琥珀!」

琥珀聽明白了這一遭,連忙便是要從懷裡掏錢出來。

邊上原本不清楚原委的人,此刻聽完了包子小哥的話後,也都悉數圍了過來,目光熱切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很少被人這麼看過,我一時間很有些不適應。

王嬸和琥珀連忙將我護在身後。

湊過來的姑娘和大娘們,此刻也開始熱情地勸我。

「這就是王妃嗎?真漂亮。」

「看這皮膚好白啊,好嫩,王妃娘娘收下吧,這怎麼能收您的錢?」

「收下吧,收下吧,王妃娘娘。」

……

周遭人的熱情超乎了我的想像,肉眼可見地還有其他的小販收了東西,湊了過來,要把他們認為最好的吃食遞給我。

臉上寫滿了真誠,他們這樣的行為無關於諂媚,也無關於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有的只是感謝而已。

而我在一刻,也算是徹底理解了聶寒山在渾陽城內的名聲究竟是有多好。

琥珀和王嬸的懷裡幾乎都快被東西塞滿了,還好王嬸算是有經驗了,提前讓人偷著跟在我們身後,這才算是救下了我們。

我被派來的侍衛圍在中間,看著周圍那一張張淳樸熱情的臉,鄭重地理了理裙擺,揚聲說道:「大家不要擠,不要擠!注意小孩!注意安全!」

見人群仍舊擁擠混亂,忍不住再提了提聲音:「大家安靜,安靜,聽我說幾句好不好?」

琥珀也幫著我喊,又是幾分鐘後人群里總算是安靜下來了,一群人用著真誠灼熱的視線緊緊地盯著我。

我輕咳了一聲,平復了下內心慌忙凌亂的情緒,不緊不慢地道:「諸位對王爺的感激和敬重,如微知曉,心意我替我夫收下,但東西請收回,保家衛國是軍人職責所在,也正是有諸位在背後支持,我大夏朝方能禦敵於外。如微感激大家的支持,我替我夫拜謝諸位。」

說完,雙手擱置於腰間,禮節端莊地行了一禮。

人群中突然閃出了幾聲喝彩聲,連帶著還有幾道馬蹄聲。

眾人回望,騎著高頭大馬的聶寒山從遠處緩緩而來。

「鎮北王!」

「王爺來了!」

……

我循聲望去,見他到了,心裡鬆了一口氣。

聶寒山動作利落地翻身下馬,和周圍的侍衛吩咐了幾句後,邁步朝著我走了過來。

人群順勢從中間散開。

「多謝諸位好意,本王收下了,都散了吧,別嚇著我夫人了,今兒個天氣不錯,別都圍在這裡了。」

聶寒山說完,一把牽住了我的手,一路牽到了白雪前。

這是聶寒山的愛馬,輕易不讓人碰。

白雪側頭用大大的眼睛看我,鼻子蹭了蹭,我摸了摸它的頭。

下一秒便感覺身子一輕,整個人被聶寒山抱上了馬。

下一刻他也翻了上來,摟著我的腰催動著馬匹往前走。

我被嚇了一跳,周圍爆發出了一陣調侃的嬉笑。

像這種男女同乘之類的事情,在京城是萬萬不可的,但看在北疆,似乎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別怕,他們沒什麼惡意。」聶寒山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我知道,他們只是對我感到好奇而已。」

我抬手理了理凌亂的裙擺,身子往前挪了挪,盡力地想要和他隔開些距離,只是馬背本就不大,即便再如何堅持也能感覺得到他身上傳來的熱度。

即便已經成婚,但我從未與一個男子有過如此這般親近的時候,不由得面紅耳赤。

6

終於到了府門前,聶寒山順勢抱我下馬。

我慌忙倒退了幾步,抬手不自在地理了理鬢角:「多謝。」

他沒什麼反應,只是將手上的韁繩扔給了身後跟著的親兵。

「我餓了,有吃的嗎?我想吃餃子。」

「馬上。」我連忙應聲。

聶寒山不喜人伺候,府里基本也沒什麼下人,日常負責飲食的王嬸被甩在身後,而我過來也沒帶什麼人。

琥珀腳步快,緊趕慢趕地回來後也是氣喘吁吁。

我穿上了圍裙,拿了個小凳子給她,讓她坐著幫忙洗菜,自顧自地揉起了麵糰。

京城中的大戶千金有下人伺候,自是不必下廚,甚至不少人以下廚為恥,覺得那種煙火氣會熏黃她保養得宜的臉頰。

只是在我家有些不同。

娘親極喜歡下廚,尤其是做給爹爹吃,她說她喜歡看爹爹吃她做的東西的樣子,她覺得很幸福。

我兒時趴在灶台邊上,看著被熱氣熏紅的娘親臉頰,覺得此刻的她比起琳琅滿翠時更美。

「小姐好了。」琥珀歇了一會說道。

「好,幫我剁下餡料。」

邊境多羊肉,我想著他怕是吃膩了,又拿了條豬肉出來,混著白菜包了兩樣味道,用羊骨熬的湯底。

等餃子出鍋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

我帶著琥珀送餃子過去。

聶寒山正歪在臥房裡休息,連衣服都沒有脫。

我進門時,他也沒醒。

琥珀將熱氣騰騰的餃子放在桌上。

我揮了揮手,示意讓她出去。

琥珀擔憂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沒說什麼,乖巧地退了出去。

我走了過去,站在床邊凝視著他疲憊的臉。

容顏依舊,整個人卻像是頹了不少,下巴處冒出了薄薄的胡茬,眼底還泛著青。

看得出來,他這兩天只怕是沒怎麼休息。

雖然我們之間有很多難以言說的東西,京城中不少人都覺得他對我不起,可此刻我似乎也說不出什麼埋怨以及責怪的話來。

我和大夏朝內那麼多的百姓,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家裡起居,也都是因為有人站在我們身前攔下了刀光劍影。

我垂下眼帘,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王爺,王爺,餃子好了。」

床上的人緩慢地睜開了眼睛,眼神里還帶著些混沌,但轉眼便是清明起來。

「啊!好。」

他撐著胳膊坐了起來,一抬眼便望見了桌上還冒著熱氣的餃子。

他走了過去,用筷子塞了一個進嘴,眸光一轉看向了我:「你做的?」

我點了點頭。

在京都的時候,我們也曾一道過年,我也下過廚,除了給爹娘送回去的部分,剩下的大多都進了他的肚子。

他不喜浪費,自然都是清楚的。

我拿起勺子舀了碗熱氣騰騰的羊骨蘿蔔湯給他:「聽說抓住了個關鍵人物,現如今怎麼樣了?」

「嗯,是完顏最受寵的小兒子卓沙,現已經快馬加鞭回京稟告了,這些日子你在家多注意一點,我派人過來守著院子,你有事可以吩咐他們,完顏那邊或許會有動作。」

「我知道了。」我點了點頭,知道聶寒山能吃,餃子做的分量足夠多,我抬了筷子也跟著慢慢吃著。

「辛苦了。」

「不辛苦,希望今年渾陽城的大家能過個好年吧。」聶寒山抬手揉了揉眉心,難得地,口吻里出現了些疲憊之色。

「那就看咱們陛下最後能和完顏談成什麼樣了,這個叫作卓沙的人在他心裡的分量到底有多重。」我抬了筷子夾了一個餃子給他。

「匈奴和中原不同,每一代大汗都是踩著兄弟的頭骨上去的,對於他們而言,似乎並沒有什麼禮義廉恥的想法,弱肉強食,勝者為王,我不看好。」聶寒山搖頭。

「咱們說是文明,但也不過是披上一層偽裝的皮罷了。」我譏誚了一句。

聶寒山頓了頓,提了提聲音:「微微慎言!」

我這才驚覺自己失語,眼神閃爍了下,但轉眼還是抬頭怔怔地看著他。

「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萬不可對外吐露半個字。」聶寒山凝著眉,看我。

「知道了。」我低頭。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複雜起來,沉凝片刻後開口說道:「微微,你不用擔心,本王確實很多地方對你不起,但只要本王還在,必定能護得你與緒家無憂。」

我凝神,抿唇,眸色開始變得柔軟起來:「我信,多謝王爺。」

聶寒山沒再說其他的,快速吃完了剩下的餃子後,自顧自地進了浴室快速洗浴,沒一會便在床上睡熟了過去。

我看了他一會,又替他掖了掖被子,轉身出去。

幾年下來,我們不是夫妻,卻是朋友。

世人都說匈奴上位之途野蠻兇殘,但大夏朝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又沾染了多少血腥。

陛下近來身體欠佳不是秘密,連帶著身下的皇子也都蠢蠢欲動。

而作為太子太傅的我父親天然便是站了隊,掙扎在風雲之中不得脫身,而父親自古以來忠君愛國的思想,也讓他不得退。

現在想想,陛下當初竭力一定要將我嫁給聶寒山也未必不是在為太子鋪路。

我是鎮北王的王妃,天然地便將聶寒山綁上了太子的戰車。

自古兵權里出政權,手裡握著槍桿子的人說話的分量終歸是要比旁人更重。

戰無不勝的鎮北軍是聶寒山的嫡系,只聽從他一人,異常畸形的形式,但卻因為這樣彆扭的環境而倖存了下來。

或許陛下選擇我,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看透了我和聶寒山的性子,一個不願委身,一個不願強行。

聶家或許從聶寒山之後,再無後人。

7

聶寒山沒在府中歇幾天,便又回了軍營,只偶爾才回來待上幾日。

似乎是擔心我在府中無聊,接二連三地來了不少軍官的夫人上門拜訪。

她們都是北疆人,生性爽朗大方,最開始相處時有些拘謹,混熟了之後,都悉數放開了性子,我與她們之間相處得也很和諧。

北疆苦寒,本也沒什麼好玩的,在府中待久了也覺無聊。

但這無聊的日子也未必不好。

某一日,我與諸位夫人在府中做些針線,我手上拿著一雙給聶寒山做的還未完工的新鞋。

旁人都做,我也不好免俗。

正在刺繡時,屋外傳來了一陣慌亂的叫聲。

我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見琥珀急匆匆地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出……事了!」

「別慌!什麼事?!」我心頭一沉,厲聲喝道。琥珀跟了我這麼多年,除了那年我高燒不退,我幾乎很少從她臉上看到如此害怕和驚恐的表情。

「王爺……王爺出事了!」琥珀帶著哭腔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屋子。

我站起了身,將手上的新鞋拍到桌上,扶著她,從她斷斷續續的話里,了解了全貌。

皇宮來信,要將完顏最受寵的小兒子卓沙押回京都候審,今日便是聶寒山擬定的出發之日,不知為何走漏了消息,半道上冒出了數百匈奴劫囚,聽逃回來的人說遍地都是血,兵營已經派人去尋,現如今生死未卜。

此次送囚犯入京中,也有在場夫人的丈夫,聽完便有人驚慌地坐到了地上,兩眼慌亂,不知所措。

我深吸了一口氣,攥緊了手,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王妃、王妃,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別慌,別慌,我們要對王爺他們有信心,沒事的,我們這裡不能亂。」我厲聲說道,順帶著讓人將跌倒在地上的夫人扶起來。

我看向琥珀,咬著牙問道:「這件事現在有多少人知道?!」

琥珀抹了抹臉上的淚:「我……我不知道。」

「讓王媽過來見我。」

話音未落,王媽的身影從外間閃了進來:「夫人。」

「此事目前只有軍營里的幾位大人知道,其他的也就是現如今府里的這些人了。」

「我知道了,封鎖消息,在得到王爺真實消息之前,切不可引起城中百姓慌亂,另外讓城門口的士兵加大對進出城人的篩查,必要時封鎖城門,且不可讓姦細於城中散布謠言,生亂。」

「是。」王媽利落答道。

我說完又看向了屋中的夫人們,先是微笑著寬慰了幾句後,緊跟著緊緊盯著她們的眼睛囑咐道:「王爺和眾將領沒事,他們只是有事臨時遠行幾天,還望諸位夫人以大局為重。」

在場的夫人也沒幾個傻子,且北疆女人一貫多堅強,先前也不過是擔心則亂,此刻冷靜下來,也是咬牙點了點頭。

或許正是因為不怎麼愛,所以我才能是眾人中最快冷靜下來的那個。

聶寒山出事了啊!

這可真是突然。

送走了諸位夫人,我獨自在房間裡坐了大半個時辰,一直到琥珀在外敲門。

「小姐,吃飯了。」

不管如何,日子終歸是要過的。

想起前幾天我還在和聶寒山商議,在北疆的這個年該如何過,沒想到現在居然就出事了。

我搖了搖頭,將腦子裡剩餘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扔了出去,當下需要注意的事情絕不是這些。

我走了出去,勉強自己吃完了飯,緊跟著又派了王媽出去打探消息。

半夜裡,得到的消息卻並不如何好。

軍營里派出的人在河邊撿到了王爺斷裂的佩劍,河邊還帶著大片的鮮血,像是受了傷,卻又不得不跳河求生。

且不說身上的傷口,就這大冬天的進入冰河,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琥珀心急,在房間裡陪我。

我在屋子裡翻翻找找,翻出了兩把匕首,塞了一把到她的手裡。

接過匕首的時候,琥珀的手都在抖:「小姐……」

我看了她一眼,順勢將另一柄塞進了袖子裡:「現在不太平,給你拿著防身,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琥珀臉色一白,但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聲音發著顫地說道:「奴婢知道。」

我看她嚇成這樣,忍不住抱了抱她:「琥珀別怕,事情也未必會糟糕成那個樣子。」

「我們還是得對王爺有信心才是,畢竟他在邊疆和匈奴為敵這麼多年,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人物,咱們能做的,也不過是幫他穩定好後方。」

我拍著她的背脊,在安慰她,同時也是在安慰自己。

也不知從何時起,聶寒山遇襲的事情泄露了出去。

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態越演越烈,城中的官員幾度闢謠,但聶寒山經久沒有出現是事實,軍營里人心浮動。

與此同時,城外的匈奴也開始蠢蠢欲動,日日夜夜在外傳播聶寒山已經逝去的消息。

聶寒山之北疆百姓就像是天,而如今天塌了。

我曾偷摸摸地出去看過,街道上的百姓大多面露悲戚和惶恐,一方面不肯相信聶寒山去世的消息,一方面又不得不懷疑。

我曾經在酒肆里看過一個游商因為出言不遜,被北疆百姓毆打。

眾人的情緒就像是被澆上了油的柴堆,只需要一點火苗便可以被點燃。

誰也不清楚,這一天到底什麼時候到來。

「小姐,京城來人了,現正在府里等您。」琥珀壓低聲音說道。

「我知道了。」我點了點頭,扭頭上了馬車。

8

來人我並不陌生,是宮裡太后娘娘的親信,何大監。

許多次我入宮見太后娘娘,都是由他接待的我。

「王妃娘娘,老奴此次過來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接您回京。」

「回京?這個時候?!」我坐在首座上,微皺起了眉頭,一揚手便示意琥珀給何大監上茶。

北疆這邊不產茶,也不喜喝茶,我對茶也沒什麼愛好,來的時候只帶了一點,早已經在待客時用完了,現在府里的也只是從外面買的,品質一般。

何大監作為太后娘娘身邊的紅人,也是吃慣了好茶,此刻只是略微沾了沾唇就放了下來。

意料之中,我也不在意,只等著何大監開口。

「是,王爺的事情很讓人痛心,眼下這邊疆不太平,太后娘娘在宮中很擔心您的安危,您再待在這邊疆也無濟於事,這大雪還沒有下下來,正好趕路。」

「何大監這話就說得岔了,王爺如今雖說渺無音訊,但終歸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此時渾陽城正值人心浮動之際,北部的匈奴虎視眈眈,隨時可能南下,我作為鎮北王王妃若是擅自逃回京城,又當置全城的百姓如何?」我搖頭拒絕。

「王妃娘娘,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您還是得為京城中的爹娘考量考量。」

「何大監私下是得到了什麼消息嗎?」我蹙眉,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確實這些天下來,城中的風聲不好,隱約間多有風雨欲來之勢。

「這個……」他支支吾吾。

我來了氣,但面上卻依舊保持著平和:「都這個時候,何大監是還要瞞我?」

他嘆了口氣,正了正神色說道:「據可靠消息傳,完顏正在整合匈奴大軍,意於五日後南下,為保城中百姓穩定,此事絕密,王妃娘娘您還是跟老奴走吧。」

我恍惚了下,心跳如鼓,手上的茶盞都近乎有些握不太住,強硬地咬了一口舌尖,這才鎮定下來,緊張地發問:「此事當真?!」

「當真,否則老奴又何必風塵僕僕地過來?」何大監面露難色。

我垂下眼帘:「辛苦何大監了。」

「那王妃娘娘事不宜遲,收拾收拾東西,明兒個就跟老奴走吧。」何大監說完便是站了起來。

我緩了口氣,抬手叫了琥珀:「何大監舟車勞頓,安排下去休息,此事容我思慮片刻。」

大抵是看我臉色不好,他也沒有繼續堅持,跟著琥珀就到前院歇息去了。

琥珀送走了他,扭身便神色不虞地快步走了回來,合上了房門後,急聲說道:「小姐,咱們走嗎?」

我抬手將她按坐到了凳子上,沉著臉端著杯熱水慢慢地喝了一口,搖了搖頭:「不。」

「為什麼?這馬上就要打仗了,說句不好聽的話,要真出了什麼事,那幫野蠻人可才不管你是不是什麼王妃,被抓了甚至還會比死了更難受。」琥珀急了。

「安心,沒那麼嚴重,即便沒了聶寒山,我們也要相信鎮北軍,更何況這件事實在是太蹊蹺了些,你說何大監年紀也不輕了,整日裡在宮中養尊處優的,就算是要派人來,也不該是他?而且太后娘娘啊,也未必真的那麼關心我,不是嗎?若是聶寒山真死了,依照她老人家的性子,怕是恨不得我給他陪葬才是,又怎麼會這麼好心地接我回去?」我笑了一下,眼眸深了起來。

琥珀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他來這裡是為什麼?」

「不知道,總之先把人給留下來吧。」

「怎麼留?」

「何大監年老體弱,北疆苦寒,身體終歸會有些不適。」我看了琥珀一眼。

雖然這麼做有些卑鄙,可是我心頭的不安,讓我必須要做些什麼。

琥珀自然是明白我說的是什麼,鄭重地點了點頭。

「小姐那你覺得何大監說的匈奴南下是真的嗎?」

「真的吧,你沒發現近些日子來咱們府邸的夫人越發頻繁了嗎?不管如何,提前做好準備終歸不會錯的。」我低聲沉吟,擱置在懷中的匕首硌得皮肉生疼。

第二日,何大監便因為琥珀親手送過去的湯,虛弱地病倒在床,回京的事情就這麼拖延下來,而他帶來的人,我也吩咐聶寒山留給我的人把他們悉數囚禁了起來。

或許是我從前偽裝得太好,才不會有人懷疑我會做這樣的事情,然而事實上,我會的。

我沒有那麼的風光霽月,為了消除內心的不安,我可以做任何事。

匈奴南下攻城不是在何大監說的五天後,而是推辭了兩天。

彼時的鎮北軍大部隊悉數被假消息騙走,只留下了小部分軍隊守城。

城內的王副將反應及時,這才沒讓匈奴大軍進了城,但同時也付出了異常慘烈的代價,城內的北街化作了一片火海,醫館醫師徹夜未眠地搶救,呼號聲遍野。

我沒受過軍事訓練,只慶幸年少時學過些醫術,挽了袖子便加入到了醫館搶救傷員當中。

城內的百姓此刻但凡是能動的,都悉數加入了守城的隊伍中,但傷者太多,醫師終歸是不夠的,我連著忙了三天,幾乎沒怎麼休息過,累得頭暈目眩時被一雙手臂接住,扶到了旁邊坐了下來。

一杯熱水遞了上來。

我抬頭一望,身著一身紅色鎧甲的王夫人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原以為你會跑路的。」

我艱難地扯了扯嘴角,看了看周圍還在源源不斷送過來的傷員,苦澀一笑:「我能去那兒?」

「那個何大監不就是來接你的嗎?」

「哦,他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呢?估計沒一兩個月爬不起來。」

我譏誚地說著,這件事在城內如今也算不得什麼秘密。

或許也正是因為此事,我能很明顯感覺到城內百姓看待我的目光變得不一樣了,更加敬重。

之前或許是因為我是聶寒山的夫人,現在則是因為我這個人。

大概他們也沒有想到,戰事將起,我這個打小在京城裡被嬌慣長大的小姐,居然不僅沒跑,甚至還在醫館裡和他們並肩作戰。

王夫人聽完此話,大笑了起來:「如微你真是妙人,你這個朋友我交了,我就說嘛,寒山的眼光果然沒錯。」

我眉間微蹙,心下有些訝異,但還沒來得及多問。

前方戰事吃緊,王夫人一聽傳號便立馬奔了過去,她是將門之後,自幼習武,抵禦外敵上,比我更派得上用場些。

琥珀悄悄挪到了我的身邊,帶著哭腔說道:「小姐,怎麼辦啊?藥不夠了,最多還能再管三天,鎮北軍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我頭暈了一下,努力咬了咬舌尖讓自己清醒過來:「嗯,別聲張,晚點我再想想辦法。」

「嗯。」

三日後,鎮北軍依舊沒有回來,可城中的傷藥已快用盡,看著躺在醫館地上呻吟只能等死的傷員,我咬了咬牙。

「琥珀,叫人跟我走。」

「小姐,去哪兒?」

「去找藥?」我抽出了懷裡的匕首,刀身反射著日光,寒光畢現。

一聽是去找藥,醫館裡除了走不掉的醫師和醫女,但凡是還能動的人都跟上了我的腳步。

穿過和光大道,我帶著人來到了何府。

漆黑色的大門緊閉,府前匾額上的「何府」兩字紅得刺眼。

我眯眼看了看,讓人上前敲門。

何府是城中做皮毛生意的大戶,不少子弟都在鎮北軍中任職,但極少人知道何府背地裡還同善北堂合作,經營著藥草生意。

我之所以知道,一方面是因為來之前特意利用京城裡的關係提前看過了邊疆的勢力分布,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何府的小姐那段時間為了討好我,經常和其他夫人過來看我,閒聊中,無意被我套出了話。

這些日子,何府雖然出錢出力不少,但我清楚他們拿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先禮後兵,若是他們不樂意,我也只能採取些旁的見不得光的手段。

府門沒敲多久,門內門房的腦袋便冒了出來,見這陣仗,嚇了一大跳,更尤其是看見滿身帶血、髒污不堪的我,更是瞪大了眼睛。

「讓何老爺出來見本王妃。」我沒想理他,直接發話道。

因為這段日子說了太多的話,我的聲音沙啞,努力提著聲才能讓人聽清楚。

門房不敢怠慢,連滾帶爬地奔了進去。

我揮了揮手,讓人直接將門給推了開來。

片刻後,何老爺衣著凌亂地從府內奔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他的夫人、小妾和女兒們。

「不知王妃駕到,有失遠迎,不知王妃這麼大張旗鼓帶著人過來所為何事?」

「不是什麼大事,但很重要,城中傷員藥材告急,希望何老爺替城裡的大戶們做下表率,支援一些。」傷員還在等著,我沒時間跟他廢話,只希望他能好好配合。

「這……」何老爺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轉而苦笑,「王妃,實在不是老奴不願,實在是我何家是做皮毛生意的,不是藥店,僅剩的那點藥材也都悉數送過去了,實在是無能為力。」

我冷笑了一聲,也煩了,揮了揮手示意人進門搜。

這一路上遇到的百姓一聽我是過去要藥的,陸陸續續地也跟了上來,此刻聚集在府外的人數目眾多。

何老爺的臉色立馬就變了,厲聲說道:「王妃你這是做什麼?是要抄家,私闖民宅嗎?我何家為北疆拋頭顱灑熱血,死了不知多少兒郎,王妃你這是要讓北疆軍民寒心嗎?!」

話說到這裡,正準備進門的人猶豫了下。

我啞著嗓子笑了幾聲:「去吧,若是要罰,一應罪過由本王妃一力承擔。」

說完又看向了瞪大了眼睛的何老爺,譏笑道:「你所謂的拋頭顱灑熱血,是死了幾個庶出的子弟?這些年你在軍備上賺得還不夠多嗎?大家都是明白人,別在這裡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我告訴你,何田,若是渾陽城破,我第一個拿你開刀!」

「速度!你們多耽誤一刻,就會多死一個人!」

面對何老爺的猙獰嘴臉,我不再看他,只催促道。

百姓們不再猶豫,幾番搜索,最終在我持刀逼迫下,逼著何老爺的獨子吐露了藏匿藥材的地點。

大批的藥材整齊地碼放在地下室里,一時間群情激奮,眾人越看何老爺一家越發不順眼,有傷者的家人紅了眼恨不得立馬撲上去啃骨吸髓。

我攔下了他們。

為了避免何老爺等人生事,我讓人把他們都關了起來,每天幾碗米粥保持著餓不死也就算了。

有了這批藥材,醫館的運轉總算維持了下來。

我持筆寫了幾封信,派遣琥珀給城中的另幾家大戶送了過去。

我不清楚他們的情況,但就算是病急亂投醫,我也做了。

沒幾天又有一批藥材連帶著米糧送了過來。

9

王夫人過來的時候,我正在整理庫房裡的存貨。

她看我的眼神複雜:「微微,你真敢?」

我回頭,看向她肩膀上還在滲血的傷口,手上的筆不停:「為何不敢?」

「我是當朝太傅之女,我父親是帝師,我兄長是執掌一國錢糧戶部尚書,我夫是鎮北大將軍、聲名赫赫的鎮北王,憑何不敢?!」

「你有沒有想過,等你回去,旁人該如何看你?鎮北王妃仗勢欺人,強取豪奪,世人可不會管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你搶的那幾家,世世代代都在北疆紮根,勢力龐大。」王夫人咧了咧嘴,露出了個苦笑。

「我不知道旁人該如何看我,我只知道城裡每天都在死人。王陽彩,你知道嗎?我從小到大連殺雞都沒見過,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實的戰場,戰士們已經流了血,別再讓他們流淚。比起其他,我覺得讓他們儘可能地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

「至於那些還將藥材藏著掖著的大戶,你讓我怎麼想?渾陽城困,他們此種行徑,形同通敵!否則我實在沒辦法解釋他們的作為,若城破了,藥材和糧食留著幹什麼?」

我冷著一雙眸子,定定地看向了她,緩緩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還是聶寒山不在,你們就準備跑了。」

王夫人臉色白了一瞬,眼神閃爍了下,沉默片刻後,苦笑了下。

「不愧是譽滿京城的太傅之女,真敏銳。」

我沒急著開口,只靜靜等她說話。

「鎮北軍已經不是從前的鎮北軍了,聶家現如今只剩下了寒山一個,且無子嗣。」

聽到「子嗣」二字,我眉尖一挑,有些不虞。

王夫人像是沒看見一般,繼續說道:「人人都有野心和慾望,他在時,憑藉著威望尚且還能壓製得住,可他現如今淪落不知何處,人心自然就散了。北疆常年打仗,軍隊內部也分成了主戰派和主和派,誰都想過安逸、沒有紛爭的日子,可偏偏一直在承受流離和失去親人痛苦的都是我們北疆人,明明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匈奴,但京城裡的那位陛下啊,卻總在最後關頭撤回。」

「你知道為什麼嗎?說是戶部吃緊,無銀兩供應。」

「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修宮殿、辦宴席就有銀子,輪到打仗就沒銀子了。你知道嗎?宮中的一場宴會之靡費花銷,足以讓一個營的戰士足足吃飽一個月的肚子。憑什麼?!憑什麼一直都是我們?!明明可以靠銀子解決的事情,需要我們一代代拿命去拼,京都的人享受著炭火之溫,抱怨著冬日無蔬菜瓜果時,我們北疆人卻只能啃著冷硬的饃饃,到最後就連這點還被稱為施捨,這讓我們何以平心?」

她的話說得平靜,我聽得出來裡面帶著的深深的疲憊和悲哀。

回憶著京城的風光和我在此的所見所聞,我啞口,只能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他們的行為和陛下又有什麼差別?說到底最後承受一切的還是最底層的百姓,你今天可以站在我面前說這些,但他們不能,他們只能躺在地上用著一雙渴求的眼睛看我,即便是再來一次,我也會這麼做。」

「朝政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做我眼前能看到的事情,王陽彩,你這些日子辛苦了,去休息下吧。」

我喚來了琥珀,扶著她離開,握著筆沉默地在庫房裡站了許久,一滴墨滴在了帳簿上,黑得如同黑夜。

渾陽城快守不住了。

城樓上的血濕了又干,乾了又濕,起初的時候還有人略微做些清理,到如今誰也顧不上了,但凡是能爬得動的人都悉數上了城樓,屍體從樓頂沿著樓梯一路堆砌,有匈奴的,更多的還是城內百姓。

崩裂的刀劍像是長在城樓上的碎花,火光遙遙地從城門口映射過來,呼喊聲震耳。

醫館裡,琥珀緊張地抓緊了我的袖子,壓低了聲音焦急地喊道;「小姐!走吧,咱們做到現在這種程度已經仁至義盡了,走吧!」

我回頭,醫館裡裹著紗布的傷員正齊刷刷地睜著眼睛看著我,其中不乏因為醫館實在缺人過來幫忙的孩子。

琥珀的聲音不大,但此刻太安靜了,在場的眾人都聽得清楚。

「王妃姐姐……是城破了嗎?」人群中有個小男孩趴在母親身邊顫抖著聲音問道。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瞞的了。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人群中驟然爆發出了哭聲,期期艾艾壓在我的心頭,沉重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受傷躺在地上的士兵沉默了一會,突然間紛紛掙扎著撐著站了起來,蹣跚著過去抓緊了擱置在一旁的刀劍,剛包紮好的傷口瞬間崩裂出血。

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士兵勉強地對著我露出了個笑:「王妃娘娘,您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王妃,您為我們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您走吧。」

「是,走吧。」

……

我看著醫館裡那一張張淳樸的面龐,此刻甚至都還在笑著安慰我,心下震動,一時間百感交集,幾近落淚。

何德何能,我竟然能受如此禮遇與恩情?

他們是北疆人,是被京都嘲諷為邊境蠻子的人,可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卻是沒有抱怨、積極生活的磅礴生命力,是為了家園可以獻出一切的決心。

都說北疆人性子冷硬如石,可此刻在我眼裡,京都那些安坐於室內,笙歌曼舞的高官大戶才是真的冷硬。

我往前邁了幾步,抬手從阿寶手裡拿過了一柄利劍,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乖,你還小。」

阿寶是醫館何醫師的兒子,今年才不過十歲,整日裡就喜歡追在我身後喊「姐姐」。

「琥珀。」

「小姐,我……在。」琥珀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眼淚啪地下來了,聲音里還帶著顫抖。

「醫館內凡十二歲以下悉數退避,琥珀帶他們走。」

我握緊了手中的劍。

「不……姐姐我不走,我要和爹爹、娘娘在一起!」阿寶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淚流滿面地說道。

醫館內頓時爆發出了一陣哭聲。

「聽話!你們的叔叔伯伯都為了這座城而死,你們是渾陽城最後的血脈,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活下來明白嗎?」我厲聲道。

「阿寶,你平時就是孩子王,姐姐交給你一個任務,帶著弟弟妹妹活下來。」

阿寶癟著嘴,努力壓抑著哭聲。

何醫師夫婦也走了過來,眷戀地摸了摸阿寶的腦袋:「孩子,我們北疆男兒堅強,爹爹、娘親相信你。」

阿寶撲進了何醫師懷裡大哭起來。

時間不等人。

簡單地告別後,我便讓琥珀帶人走:「從後門走,注意安全。」

臨別前,我取下了頭上的翡翠玉簪戴到了琥珀頭上:「姐姐應該看不到你出嫁了,原本是打算把你風風光光嫁出去的,這枚簪子就算是姐姐給的賀禮。琥珀,活下來,我把這些孩子都交給你,那地方你清楚。」

「小姐……」琥珀咬著唇,大滴大滴的眼淚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走吧,趕緊的。」我替她抹了抹淚,催促道。

琥珀癟著嘴,勉勉強強地收了聲音,一咬牙帶著孩子走了。

在場人很理智地沒有問到底是去那裡。

我回過頭,看向了醫館內的眾人,努力微笑道:「諸位,動起來吧。」

醫館的位置在城內偏里,北疆人的軍事素養都高,在和幾個經驗豐富的士兵討論下,簡單制訂了計劃,只是時間太緊,也做不了什麼事情。

我清楚大家都已經存了死志,此番作為也不過是為了多殺幾個匈奴而已。

我也清楚。

我也會死。

匈奴人來得很快,或許是因為這裡只是醫館,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派過來的軍隊並不算多。

士兵小天本就是斥候,傷了胳膊後退了下來,自告奮勇地打探,在察覺到人過來後,立馬給了信號。

先是一波何醫師特製的點燃的暈藥攻擊,而後眾人分別殺了出去。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即便對手吸入了暈藥,手腳發軟,第一劍砍下去的時候,也失了準頭,瞄準的脖子,最後落到了肩膀上。

或許是疼痛刺激,讓那人清醒了起來,我看見匈奴那雙與中原人迥異的藍色眼睛驟然亮了起來,滿是狠厲,他刀一抬便是要砍向我。

是阿樂幫了我,一刀劃開了匈奴的脖子,蹦出的鮮血飛濺到了我的臉上。

阿樂沒說話,跟著又迎向了另一個人。

原來匈奴的血也是熱的啊。

我看著倒下的人,心裡如此想。

身處在拼殺中,周遭都是嘶吼,來不及讓人發愣,我咬著牙麻木地揮刀,對身體上的傷渾然無感知。

只是我到底是女子,又在家嬌養了多年,漸漸體弱,眼見著有匈奴紅著眼,對著我的臉一刀劈來,卻無力迴避。

知道自己快死了,是什麼感覺。

答案是沒有感覺,那一瞬間頭腦是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著。

突兀一箭從後射來,正中匈奴的心口。

下一刻我便見那人窮凶極惡的臉緩緩在我面前倒下。

越過他的肩頭,我望見了一身銀白色鎧甲在陽光下璀璨奪目,再往上望是正持著弓還保持著拉開姿勢的聶寒山。

那一刻的他立在光里,恍若神明。

10

鎮北軍從他身後湧出,舉著刀清理城中的匈奴。

周圍人在狂喜過後,滔天的哭聲和廝殺聲混在一起。

我心口一松,連天的疲憊涌了上來,眼前一黑,身子一軟落進了一道結實的懷抱里。

等我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琥珀眼淚汪汪地趴在我的床邊。

「哭什麼?」我看向她,努力地扯了扯嘴角,「現在城裡的情況怎麼樣了?那些孩子呢,還好嗎?」

琥珀見我醒了,眼前一亮,一抬袖子連忙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沒事,大家都沒事了,孩子也很好。」

說著喜笑顏開地繼續說道:「王爺他帶著鎮北軍生擒了匈奴大汗完顏,連帶著還俘虜了數萬的匈奴士兵,匈奴破了,從今天開始邊境就徹底安寧了。」

我微怔了一下,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好幾秒後才說道:「匈奴破了?」

「是啊,小姐。」

「那王爺呢?」

「王爺那天把小姐你送回來後,就帶著軍隊走了,匈奴還有些殘餘勢力沒被掃清楚。聽王夫人說,沒有人比王爺更清楚草原內部的情況了,當年王爺曾經孤身犯險進入草原勘探了足足兩年,現已經走了三天了,應該快回來了吧。」

「三天!」我睜大了眼,「我睡了這麼久嗎?」

「醫官說小姐你這些天是累得很了,積勞成疾,可我看著小姐你一直沒醒,擔心死我了。」琥珀說著還後怕似的長出了一口氣,「小姐你餓不餓?廚房的灶上還溫著薄粥。」

「有些。」

「好,我馬上。」

我雖然醒了,但也是足足在床上又待了兩天才能夠下床。

出門一看,渾陽城內雖然已經經過了清理,但戰爭導致的斷壁殘垣依舊處處可見,石磚縫隙里依舊滲著洗不凈的血,失去了親人的渾陽城百姓雖然還帶著悲戚之色,但在聽聞了匈奴大敗之事,從此以後邊境即將安寧之後,臉上也多了些精神氣。

「王妃姐姐。」阿寶不知道從哪裡撲了出來,一下子就撲到了我的腿上,仰著頭,對著我露出了大大的笑臉。

周圍先前並沒有注意到我的人,此刻也紛紛朝我打起了招呼,臉上都帶著真摯的笑意。

「王妃。」

「王妃。」

……

我悉數微笑示意,一路過去就到了醫館。

一場大戰過後,醫館內的傷員始終人滿為患,再多的人也不夠,看不下去的我帶著琥珀跟著繼續忙了起來,好在藥材等供給充足,再不用為這些事情費心。

半個月後,我正在醫館內為傷員換藥,突然聽外間一片震耳欲聾的喧譁,還沒有來得及讓琥珀出去打聽,便從眾人歡呼的聲音里知道了緣由。

「大勝!大勝!」

「鎮北軍回來了!鎮北軍回來了!」

「鎮北王!鎮北王!」

……

我站起了身,抬著頭朝著聲音來處望去,躺在地上的傷員臉上也流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王夫人焦急地在醫館內四處張望著,似乎是在找什麼。

當看見我時,大步流星地就奔了過來。

「你還站在這裡幹嗎?」

「啊!給傷員換藥,我不在這裡,那在哪裡?」我訝異地道。

「換完了嗎?」王夫人低頭看了一眼傷員,問道。

還不等我回答,地上的傷員便是忙不迭地說道:「換完了,換完了。」

「那跟我走!」王夫人說著拽著我的手臂便往外走。

「去……哪裡?」

「你男人回來了!你不去看看他!」王夫人爽利的話從前方義正詞嚴地傳了過來。

我愣了一下。

不是因為其他的,而是因為那句「你男人」。

我的男人……

軍隊前方的將士騎著高頭大馬,連天的奔波讓每個人都疲憊不堪、風塵僕僕,但此刻卻都是昂著頭、神采飛揚地接受著全城百姓的祝賀。

但凡是能動的,此刻都匯聚到了街道兩邊。

騎著白雪走在最前面的便是聶寒山。

他瘦了很多,下巴處冒出了青色胡茬,雖然緊抿著薄唇,看上去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但我能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看著這樣的他,我突然想起了,那年春天,邊關大捷,他奉召進京接受封賞。

那一天他也是這般,坐在高頭大馬上,銀裝鎧甲。

雖然內斂,但眼角眉梢都是少年的意氣風發。

那一刻不知道撩動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只可惜少年早已有心上人。

當行進的隊伍路過醫館附近時,周圍的人像是集體約好了一般,突然間將我給讓了出來。

王夫人在後推了我一把:「去吧。」

我一時不注意,便整個人立在了人前。

聶寒山望了過來,手一拉跟著便勒住了韁繩,翻身下馬朝著我走了過來。

「微微。」

他的眼睛很亮,聲音啞啞的。

我不解其意,只能低聲喚了一句:「王爺,祝賀王爺得……」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下一秒便被人攔腰抱起,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周圍傳來了一陣喧譁嬉笑的喝彩聲。

聶寒山將我抱到了馬上,跟著翻身上去,緊緊地扣住了我的腰,腿上用力,立時驅馬前進。

周圍人又是一陣喧譁的喝彩和嬉笑。

我知道他們不帶惡意,但卻依舊是面紅耳赤,側頭小聲對他說道:「王爺,你放我下來,這於禮不合。」

聶寒山喉嚨里傳出了低低的笑聲。

「微微,別拒絕,你看看周圍,你值得。」

他的呼吸噴薄在我脖頸邊上,又濕又熱。

「我們贏了,從今天開始,北疆將再沒有戰事,再沒有流離失所,再不會有老父將兒子、妻子將丈夫、幼子將父親送上戰場的事了,我們北疆會和京都一樣平順安寧。微微,我真的好高興。」

他的聲音里除了喜悅外還帶著深深的緬懷。

我一側頭,就望進了他深深的眼眸里。

聶家滿門忠烈,綿延五代人,數百口人悉數埋骨北疆,靈堂里的靈牌一屋子都放不下。

一百多年的戰事終於在聶寒山這一代有了了結。

這麼一瞬間,我心頭一軟。

眼前的這個男人,他雖然並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卻的的確確是個極好的將軍。

謀劃、戰場廝殺,他的肩上壓著數萬將士和數十萬北疆人民沉甸甸的性命,像一座大山。

我曾無數次在深夜裡送湯過去,見他孤身一人對著布防圖沉思,燈影灼灼,他的背影透著深深的寂寞。

「嗯。」我笑了一下,感嘆一般地說道,「是啊,都結束了。」

軍隊巡遊一路到了鎮北王府,聶寒山下了馬,順手又將我給抱了下來。

進了府,府里早已備好了熱水。

聶寒山進了浴室,洗浴。

我到了廚房,準備飯食,熱氣騰騰的羊肉麵已經端上了桌,等了許久,羊肉麵上已經凝出了油花,也不見人出來。

我吩咐琥珀將面拿到爐子上熱熱,自行進了浴房。

敲了門,裡面卻沒動靜。

想了想,我乾脆推門而入,水霧蒸騰的浴桶中,聶寒山仰著頭靠在桶里,睡得正熟,裸露出的身體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傷痕。

我轉身出去,叫了親兵進來。

等到他醒來時,已經是半夜。

我斜靠在軟榻上,聽到動靜就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看見個人影,將我給按了下去:「微微,你睡你的。」

房門開了,他走了出去。

風吹簾動,屋外飄來了羊肉湯的鮮味。

我也睡不著了,穿上雪狐皮做的外衣,走了出去。

屋外琥珀正在小跑著給聶寒山端吃食,見我出來:「小……王妃。」

「怎麼起來了?」聶寒山咽下一口熱氣騰騰的羊肉湯,「我吵醒你了?」

「沒有。」

「餓不餓,要不要吃點?」

「嗯。」我抬腳走到了他身邊坐下,琥珀聽了他的話,忙不迭出門拿碗筷。

屋子裡只剩下了我和他。

燈火搖曳,我看著他瘦削的臉,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聶寒山回看了我一眼,先一步開了口,解了圍:「渾陽城情況怎麼樣?」

「城內目前還好,只是大軍圍城時,死了不少人,目前眾人的情緒還算穩定,後續的重建和傷亡士兵與百姓的撫恤要跟上。」

「嗯,趙官已經在清點了,他會匯總的。」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說。」我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

「什麼事?」

我抿了抿唇,將之前去何老爺家搶藥的事情悉數說了一遍。

「實在是當時情況緊急,我也是沒有辦法了。」

原以為他會有些生氣或是氣惱,然後卻是出乎我意料,他的眼睛裡泛起了笑意。

「所以你得幫我!」

見狀,我連忙打蛇隨杆上,跟了一句。

「好!」聶寒山笑著應了一聲,「膽子真大,去的時候不怕出事嗎?」

「怕。」我無奈地攤了攤手,「醫館裡躺了一地的傷員,正等著救命,再怕也得去。」

「辛苦了。」

「比起你們,我做的那點事情實在是太微不足道,如今戰事已平,那接下來你又準備做什麼?」

琥珀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久都還沒有回來,我口渴,自顧自地倒了杯水,慢慢喝著,隨口問道。

這也不是什麼困難的問題,然而他卻是怔在了當場,良久後,才開口說道:「暫時……沒想過。」

「大敗匈奴,使其不敢再踏足我大夏朝半步,從我祖父開始便是我們聶家人畢生的心愿,這些年裡,我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到了其中,戰場無情,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橫屍當場,以後的事情,我沒想。」

「不急,以後有的是時間。」我笑了一下。

眼見著琥珀還沒有回來,我起了身:「我去看看,怎麼回事,怎麼還送不過來?」

一打開門,便看見琥珀和王媽端著熱湯飯,鬼鬼祟祟地站在門前。

見我出來,兩個人嚇了一跳,險些將手上的東西給撒了。

「小……」

「東西給我。」我似笑非笑地看了琥珀一眼。

琥珀縮了縮頭,有些不敢看我,訕訕地笑了笑。

我瞪了她一眼,接過東西,一轉身便見聶寒山笑起來的臉。

11

「吃吧,夠不夠?」我問道。

「夠了。」

似乎是因為大事已定,此刻的他看上去放鬆了很多。

吃完飯,沒多久,聶寒山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坐在軟榻上,一夜未眠。

京城裡的旨意來得很快,聶寒山回來第三天,八百里加急的聖旨就到了鎮北王府。

除了讚揚之類的套話外,大概意思便是讓聶寒山與一眾將領儘快回京接受封賞。

三天後,又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

我與聶寒山坐在馬車上,一道踏上了回京的路。

何大監大病初癒,單獨坐在後面的馬車上。

連天的疲憊,不是簡單幾天可以恢復過來,聶寒山一路上大多時候都在休息,偶爾會看一些從渾陽城和京城傳過來的消息。

半個月後,車隊到達京城。

圍觀的百姓從城門口便開始聚集。

聶寒山換上了他標誌性的銀白鎧甲,接受著滿城人的祝賀。

雖然全城人都已知他成親,但仍舊有熱辣辣的小娘子對著他投去暖棚里的鮮花和瓜果。

我坐在馬車上,掀開帘子看了一眼,正撞上有個小姑娘沒投准,將花扔了過來,掉進了車廂里。

她小臉緋紅,看向聶寒山的眼睛裡寫滿了炙熱。

我撿起了花,隨手遞給了琥珀,接著靠在了車壁上休息。

不過才去了遼闊的北疆數月,再回到這京城,我竟然從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種排斥感,就像是被一條韁繩捆到了脖子上。

聶寒山沒有回府,直接進了宮。

琥珀扶著我從馬車上下來。

管家帶著府內的一眾下人在門口迎我,難得一見的是柳姨娘也在。

一身錦衣狐裘,頭上插著龍眼大的紅寶石簪子,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樣子在外的生意做得不錯。

在府內時,我與她不說是水火不容,那也是冷若冰霜,好在王府足夠大,也算是相安無事。

除了有些從芳園裡傳出來的風言風語,在被我叫府里的僕人當著柳姨娘的面教訓了一番後,才算是消停了下來。

聶寒山聽完緣由後,直接將那些人都趕了出去。

聽聞,即便是柳姨娘哭求也沒有用處。

「姐姐,王爺呢?」柳姨娘快走了幾步,連忙問道,神色里還有些焦急。

「進宮了。」我淡淡地答了一句。

聽完這話後,柳姨娘頓時沒了興致,懶懶地讓丫環小玉扶著她轉身回去。

她這副做派,我早已經習慣了,沒在意。

吩咐了下管家,將這些天府內的帳都送過來。

離開了這麼些天,府內擠壓了不少事。

在聽完莊子上最後一個管事的回話後,天邊已經泛黑。

料想著今日宮中大宴,想必他喝得不少,吩咐了下廚房備好醒酒湯後,我便叫了琥珀擺飯。

在府中,我一貫都吃得簡單,三菜一湯。

因為太累,我早早地就躺了下去。

半夜裡,聽見門外有些動靜,披了衣服坐起來,剛一出去,便見一身酒氣的聶寒山進門。

周遭守夜的婆子和丫鬟見此眼裡大多都帶著訝異,隱約地還帶著驚喜。

誰都知道我這個院子,從我嫁過來的那日新婚夜,他在此留過宿外,其餘大多時候不過是坐坐罷了。

看現在他這個樣子,多半是要留下來了。

綿延了數百年的三綱五常將女人牢牢捆綁在了宅院之中,出嫁從夫的思想從未變過。

一個不被丈夫所喜的女子,無論本人有多優秀,背地裡也終會遭受無數的非議。

因此,此刻見聶寒山回來第一夜來了正院,院子裡的婆子和丫鬟又怎麼會不高興?畢竟也沒誰會不喜歡自己跟著的主子更好。

琥珀有些擔憂地看著我。

我抿了抿唇,眼神複雜地看著他。

理智告訴我,不能拒絕他留下,但心底終究還是有些不願。

我敬重他為國為民的付出,欣賞他本人的學識,甚至還有些心動。

可惜我們相遇的時候不正確,就像是在秋天種下的向日葵,在冬天看不到開花的時候。

想了想家中的父母,這種時候,我到底是不能拒絕。在心頭微微嘆了口氣,我對著琥珀揮了揮手,說道:「去給王爺把醒酒湯端過來。」

「不急,先備水,本王要先洗浴。」聶寒山開口說道。

「是。」琥珀暼了我一眼,應道。

即便他不過來,但我這裡他的衣物也是準備齊全的。作為一個妻子,應該做的事情,我無一落下。

坐在桌前,我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月亮。

月光穿透薄紗的窗扉映照在冰冷的地磚上,落下了一道孤寂的影子。

我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今晚突然多了一個人還有些不適應。

12

聶寒山出來時,酒已經醒了不少。

琥珀把醒酒湯端了上來,他一飲而盡,一個眼神便斥退了故意留在裡面的琥珀。

琥珀委屈巴巴地看了我一眼,在我的示意下走了出去。

「衣服很合身。」

「合適就好。」我拉了拉肩膀上披著的外衣,努力想要找些話來。聶寒山回府了,卻沒過去,那邊芳園估計一會便會有動作過來。

「見了太后娘娘了嗎?」

「見過了。」

「你杳無音訊的那些日子,她很擔心你。」

「宴席結束後,她拉著我在慈寧宮裡說了很久的話,此次大敗匈奴,徹底結束北疆戰亂,五分是謀劃,還有五分運氣,能活著回來,實屬萬幸。」

「完顏的小兒子被劫囚是故意的?」我好奇地問道。

「不是,算是順勢而為,完顏是真的心疼幼子,甚至還想將幼子推上大漢之位,他前面幾個比他大那麼多的哥哥又怎麼能心甘?此次卓沙如此冒進,也是有他哥哥的一臂之力。」

聶寒山冷笑一聲,眼眸里多了些說不清楚的意味。

「權利是美酒,也是毒藥,芬芳馥郁的同時也讓人陷入致命的誘惑。」

不僅僅是草原上的匈奴,大夏朝也不多讓,隨著前段時間,陛下的一場大病,更是風起雲湧。

聽聞陛下甚至還有將帝位傳給幼子十三皇子的念頭。

而父親身為太子太傅,陷在權力中央,不得脫身,我只覺得頭疼。

即便是為了父親可以全身而退,我也不得不和他將關係處好。

「高處不勝寒。」聶寒山突然看了我一眼,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正當我準備開口時,終於聽到了我期待已久的救兵。

趙媽媽的聲音在此刻是如此悅耳。

琥珀果然深得我心,以往都會攔上一攔,現在直接便將人放了進來。

趙媽媽掀開帘子便直直奔向了聶寒山的方向。

這些年裡被我明里暗裡整治了幾次,顯然是乖多了,至少還知道行禮。

「拜見王爺、王妃。」趙媽媽屈膝行禮,視線卻是牢牢地鎖在他身上。

我此刻心情很好,微笑客氣地問了一句:「趙媽媽深夜來此,所謂何事?可是柳姨娘有些不適?」

都是老招數了,不過對於聶寒山管用就行。

「姨娘倒沒什麼不適,只是聽聞王爺在邊境受了傷,心中很是擔憂,吃不下、睡不著的,只是王爺一進城便進了宮,不得相見,此時聽門房說王爺您回來了,特別派老奴過來詢問一番。」

她一邊說著,還一邊小心窺探著聶寒山的臉色。

按照常理而言,此刻聶寒山便應該起身過去,然而他卻是沒動,只是淡淡地、語氣平穩地說了一句:「回去告訴姨娘一聲,本王一切安好。」

趙媽媽愣住了,歇了一會後,才試探性地說了句:「姨娘今兒個從早等到晚……」

「她的心意本王知道了,讓姨娘早些休息,天色已晚,本王今晚就歇在正院了。」

他這話一出,趙媽媽瞳孔微縮,我甚至都有些沒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聶寒山注意到了,看似面無表情,然而嘴角卻是微微地翹了一下:「還有其他事嗎?沒有就走了,天色不早了,本王和王妃也要歇息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趙媽媽也是知道聶寒山的性子,不敢多言,只是走的時候,臉色白得嚇人。

柳姨娘並不同我一般有一個算得上強勢的背景,即便聶寒山對我不喜,他也不能做得太過分。

她在府中的全部地位悉數來自聶寒山,若是失了他的寵愛,即便我什麼都不做,就光是府中下人的流言蜚語都足以淹沒她。

而她這些年在府中的行事過分高調,不少人心中也不乏怨言。

「微微,天色不早了,歇了吧。」

我身子一僵,露出來的笑跟哭一樣。

聶寒山笑了笑,沒說話,先一步進了屋,臥在了床上看著我跟貓爬一般地進來,縮到了被子裡,努力和他隔開距離。

雖然我們是夫妻,甚至已經過了幾年,可我對他在某些方面依舊陌生。

燈熄了,我的心跳隨著一隻伸過來的胳膊也變得劇烈起來。

聶寒山湊了過來,呼吸輕淺地落在我的耳邊:「微微,對不起,這些年我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戰事已完,今後我會好好彌補給你。」

「安心睡吧,我知道你不樂意,我願意等到你心甘情願的那天,早些休息,明天我帶你去個地方。」

說完後,他將胳膊收了回來。

我鬆了口氣,只側頭看了他一眼,便趕緊收了回來。

雖然聶寒山什麼都不做,甚至還許下了這樣的誓言,但到底身邊多躺了個人,一時間不習慣的我,迷迷瞪瞪地直到天亮才睡了一小會。

心裡有事,睡不熟。

第二天爬起來,琥珀幫忙梳妝的時候,精神也不怎麼好。

「小姐……」琥珀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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