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座後,我打開了車窗。
陸昱也出來了,他站在門口,面前停著一輛黑色轎車。
視線相遇的剎那,年少記憶在時間中沉澱下的塵,這一刻被風揚起。
在意識的海里漂浮,旋轉。
久別重逢的心情,我在這一刻才遲鈍的感知到。
17
這次與陸昱相遇,回去後我便做了一個夢。
沒有燈光的房間,陸昱站在一個空曠的露台上,他仰首望著夜空。
片刻之後,世界塌陷,他從高處墜下。
落入無底的黑暗深淵。
他閉著眼,帶著笑。
下一秒,我睜開了眼。
視線里是清早的陽光透過窗戶在書桌上落下光影,是夢啊。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夢見他。
只是,夢裡的畫面讓人感到一絲壓抑和悲傷。
我總有預感,會再次見陸昱。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又見面了。
五天後,他出現在我工作的圖書館。
穿著一身休閒裝,戴著黑色墨鏡,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書架旁。
我正捧著一堆書籍逐本放回原位,一轉身就被他擋在面前。
手中的書脫手落地,我錯愕地瞧著他這個不速之客。
他蹲下幫我撿起書,「需要幫忙嗎?」
「你怎麼來了?」
陸昱來找我,我很意外。
他說,有點事情要找我聊聊。
他幫著我一起整理書架,我也沒客氣。
圖書館八點半閉館,當時已經八點了,館內寂靜,唯有呼吸間,空氣里瀰漫著的紙墨氣息格外清晰。
還有他身上隱隱約約清冽的香氣。
18
圖書館旁邊有一家賣中式茶點的風格茶館,我們面對面落座。
我抿了一口茶水後開口,「你找我有事嗎?」
從剛剛陸昱手裡一直拎著一個牛皮紙袋,這會被他放置在桌面一角。
他將它推了一把,遞到我跟前。
「打開看看。」
我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熟悉又陌生的物件像一顆石頭激盪著記憶里的湖海。
一把藍色摺疊傘靜靜地躺在裡面,傘把處還懸掛著我當初戴上去的藍色繩結。
這是我高考那天給他的傘。
沒想到這麼多年他居然一直留著,就等著有一天歸還於我。
我想起當初給他筆芯的事情,那時候他也是還了回來。
不欠任何人情,哪怕是細微不足道的小事。
赤誠又疏冷。
「那時候借的傘,現在還你了。」
這傘我從沒想過跟他要回來,但這句話當下沒有說的必要了。
多餘了。
我點頭回了聲,「好。」
「你結婚了嗎?」我轉了話題,在試探。
是不是有攻略者成功了?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向食指上的銀戒。
淡淡道,「沒有。」
「這戒指是星幻的啟動鑰匙。」
「……」
我侷促地笑了下,不僅沒玩過人家開發的劃時代網遊,連基礎配件都不知道。
杯中的茶水見了底,我端起茶壺續上,也將他的杯子續滿。
杯中的熱茶水汽氤氳上升,和著上方燈籠昏黃的暖光,將陸昱常年冷郁的氣息消散了些許。
他握著茶杯的指節動了動,「你過得好嗎?」
我揚了楊眉,這問候聽著總有點不太適應,又或者從他口中說出來有些突兀。
「挺普通,也挺好的。」我笑了笑。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隨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熱氣的熏蒸,他的眼眸似乎有幾分濕意。
我們沒什麼閒話聊,還了傘,喝了茶,他便起身告別。
圖書館這一片入了夜便少人煙,夜色如墨。對面是熱鬧的商城區,霓虹燈光照亮了上方夜空。
隔著一條大街,卻是截然不同的時空錯落。
茶館外,路燈下陸昱的身影顯得孤寂清冷。
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一種時空的撕裂感,那背影和少年時雨中的他重疊了。
夢裡他死亡的畫面浮現腦海。
一股酸脹的情緒,自心口涌動著。
我收回視線,發現他遺落在桌子上的墨鏡。
「陸昱!」
我喊了他一聲,他停下回頭看我。
我跑了上去,把墨鏡遞給他。
順帶說了句,「忘了跟你說一句,恭喜你。」
「星幻,我會去體驗的。」
19
三天後,我收到一個包裹。
裡面裝著星幻的頭盔和戒指,寄出地址是「未知」公司。
顯然,是陸昱寄給我的。
我失笑,看來我寒磣的模樣被看穿了。
我想著該道謝,卻發現並沒有關於他的聯繫方式。
我看著說明書指導,戴上了星幻。
這是我第一次進去星幻的世界,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平行時空,除開腦海中的電子引導聲和面前的透明螢幕,一切都很真實。
星幻是實名制進入,我直接跳過了信息註冊步驟。
因為這裡已經有了專屬於我的帳號,1號玩家。
所以,陸昱才會問我沒有玩星幻嗎?
這個帳戶,截止到這一秒都沒有過使用痕跡。
在星幻里我收到了兩封信,來自陸昱的信。
第一封是祝賀我生日的祝詞,這個裝著星幻的快遞是他送我的禮物。
第二封內容很簡潔,是關於那把雨傘。
他在等我上星幻,等著寄還予我。
他預設好了一切,卻沒料到我竟然一次都沒接觸過星幻。
我退出星幻,上網查了它的相關,一份關於陸昱的高熱報道出現在我眼前。
「陸先生,星幻的圖標為什麼是一把藍色油紙傘和飄落的蒲公英,有什麼寓意嗎?」
「只是靈感來源。」
「有很多網友揣測,是不是跟你的心上人有關。」
報道上的文字描述:
陸先生沉默了許久,才慢慢回答,「我時常會想起她,心情也會變好,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歡。」
我看著這段話,目光反覆閱覽。
內心震盪。
陸昱他,喜歡我?
怎麼會?
我站起來,望著窗外鱗片狀的雲,陷入思緒中。
「喵。」
一聲貓叫令我回過神,我望向草地上眼熟的大橘貓,是阿九。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它了。
再次找上我,它想幹嘛。
我想把窗戶拉開些讓它進來,手剛觸碰到玻璃面,突然一股失重感席捲身體,我摔倒在地上。
身體有什麼東西在加速流逝,出於本能,我感覺到死亡的氣息。
模糊間我看到跳進窗的阿九,它朝我而來,意識消失之際,我聽到了阿九的聲音。
「可惡,晚了一步。」
25歲生日那天,是我死亡的日子。
20
耳邊嘈雜,腦袋昏沉。
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一群人圍著我,嘴巴張合個不停。
意識回籠的瞬間,我的視線便對上了那個人牆外,跑道上站著的少年。
被汗水浸濕的髮絲下黑色雙眸直直的望著我,像一潭深水,情緒不明。
我想站起來,膝蓋一陣刺痛慢半拍地衝擊著我的神經。
看著擼起褲腿破皮流血的膝蓋,微微腫脹的腳踝,我打量著周圍。
滿是青春朝氣的臉龐,旁邊是指揮著同學的體育老師。
記憶在復甦。
我想起來了,這是高三的八百米測試,那會我在沖向終點的時候摔傷了。
我重生了?
這是又一輪的世界重啟?
只是,為什麼?
這一次的我有了上一次世界的記憶。
這就是阿九說的覺醒嗎?
我放下褲腿,在一個同學的攙扶下走去醫務室。
上操場台階的時候,我回頭看向在起點準備測試的陸昱。
哨響,他如同離弦的箭,沖向終點。
風撩起了他的發,傳遞著圍觀女孩的吶喊傾慕,少年盛意。
不知為何,我竟有些難過。
他還是選擇了自殺嗎?
21
上了藥,我先回教室里休息,坐在課桌上環視著周圍的一切。
看了貼在桌上的課程表,下一節是自習時間。
桌上堆砌的書山讓我忍不住扶額,頭疼的。
為什麼要再次經歷高三,這噩夢還需經歷第二次。
我撐著臉,望著黑板上上節課老師留下的板書出神。
上次世界死亡的記憶依舊彌新,這就是路人的命運嗎?
阿九說,路人是沒有獨立清晰的命運線的,所以連死亡都是毫無預兆的隨意嗎。
即使每年體檢健康無礙,也不得不在死亡下線那刻被世界清除。
慶幸的是沒有痛苦,而是像一個疲憊消耗過度的人陷入沉睡。
只是,阿九它為什麼突然再次找上我。
他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在教室坐了半小時,就聽到了下課鈴聲,陸陸續續有同學回來。
陸昱是踩著上課鈴聲進來的,他走到我旁邊拉開椅子坐下。
再次看見他,我的心緒有些複雜。
上一世,最後一刻的記憶太過清晰,要說我內心毫無波瀾,那是假的。
我不明白,如此普通不起眼的我,被美女壞繞著的他。
他居然心向我。
放學時我沒有立刻起身離開,在教室待到值日的同學準備回去了,才慢慢地收拾。
腿傷了,走路有點慢和拐。
我不喜歡被別人注視的感覺,便挑著人少的時候才走。
下了樓梯,沒走幾步,一輛自行車攔在我面前。
一張笑得燦爛的臉闖入我的視線。
是隔壁班的班草,許陽。
「你腳怎麼了,我載你回去吧!」
許陽他和我是一個小區的,很小就認識了,只是不太熟。
從幼兒園到高中,也當過兩三次同班同學,他陽光,帥氣,是我欣賞喜歡的類型。
不過我從未想過和他表白,也不曾有追求他的念頭。
我對他的想法,更像是追星人對偶像的那種傾慕吧。
我盯著他的后座,正準備點頭,旁邊衝過來一輛自行車。
急剎車,長腿踩地,車輪橫在許陽自行車前。
白色鴨舌帽下的眼看著我,「上來,送你回去。」
我錯愕地望著突然出現的陸昱,對他的舉動感到吃驚。
許陽尷尬地笑了笑,說,「原來有人在等你的,那我先走了。」
便踩著自行車離開了。
留下我一臉莫名。
這一世的我,跟陸昱這個同桌關係很親近嗎?
22
我還是坐上了陸昱自行車的后座。
路上行人緩慢,天黑得快,沿途街道的路燈接連亮起。
風鼓動著他敞開的校服外套,總是不經意的觸碰到我的臉。
洗衣粉的味道。
我望著陸昱的背,腦海里閃過那道雨天的背影,還有茶館外燈下的影子。
一股淡淡的酸澀盤旋在心口。
你已經處於巔峰,擁有一切,為什麼依舊選擇結束生命呢。
到我住的小區時,我下了車,沖陸昱說了聲謝謝。
「夏星珞,你……」
他想說什麼,卻又止住。
轉口說,「明天見。」
我皺著眉,端詳著眼前的人。
帽檐下的眉眼被一片陰影覆蓋,那雙眼眸卻很清亮。
我認識的陸昱從來沒有用過這種眼神瞧過我,那種認真的專注。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我還需捋一捋,我回他,「恩,明天見。」
說完,我轉身便走,卻感受到一股視線帶來的彆扭,我回頭望。
陸昱還沒走,他在看我。
見我回頭,他壓了壓頭上的帽子,轉動車頭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23
這一世,我沒見過任務者,也沒見阿九。
回家路口的那顆榕樹依舊茂盛常青,只是再也沒見過那道橘黃的影子。
阿九還會出現嗎?
我心裡有太多的疑惑了。
能解答的阿九,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蹤影。
陸昱有些不一樣,那股厭世頹喪的氣息變了。
以前的他,像一株沒有生氣,被烈日炙烤著布滿乾裂紋路的樹。
現在的他,像一潭深水,不知底下是何模樣,看不穿。
陸昱對我的態度也變了。
就在剛才,值日擦黑板的是我,他卻上去幫我擦洗了黑板。
我提醒他,「今天的值日生是我,明天才輪到你。」
「上面太高了,你擦不到,我幫你。」
他回得自然,坦率。
我不由再次疑惑,每一次世界重塑人物性格關係也會有輕微變化嗎?
這一次的陸昱,不像之前那麼難以接近。
陸昱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一張摺疊的白紙從封面夾層中掉落在地上。
看他微愣的模樣,估計是哪個女孩偷偷放進去的。
紙張落地的位置在我腳間,我稍微彎腰就拿到了。
我才將紙張撿起,陸昱便手速飛快的奪過。
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沒說什麼,起身出去走廊外換換氣。
春日的暖陽曬在身上,懶洋洋的。
陽光很柔和,不刺眼。
剛剛,我看到了。
那張白紙透出來的輪廓是人像素描,撿的時候掀起的半邊角,寫著三個字。
夏星珞,我的名字。
我想起阿九委託的話,想起上一世界的陸昱,想起他採訪說的那句回答。
心裡頭沉悶。
我閉起眼,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24
我總是在做夢,夢見陸昱。
夢裡是他各種死亡的場景,他始終是笑著的。
我,好像動搖了。
我還能若無其事的當個旁觀者嗎。
可我又能做什麼,該怎麼扭轉他自殺的結局。
很快的,就到了拍畢業照的日子。
老師喊班裡同學出去等候排隊,我看到陸昱接了個電話,脫離集體走掉了。
上一世,他沒有來拍畢業照,就是因為這個電話嗎?
學校大門出入檢查嚴格,上課期間,學生是出不去的。
那他會去哪?
我站在走廊上,看著樓下的他走向學校後方密林。
陸昱去那裡做什麼?
耳邊傳來班長的催促,我跟著大部隊一起下樓。
到拍照地點時,等待的時間裡,大家拿著手機在互拍留念。
我心不在焉,高頻的看手機時間。
最後,我轉身朝密林的方向跑去。
在一個拐角時與陸昱撞個滿懷,他抱住了我差點摔倒的身體。
又很快的撒開手,耳尖爬上一抹粉色。
我喘著氣,看到他後面教導主任逮著幾個學生往教務室去。
其中一個人在學生中很出名,是個不學無術惹是生非的二流子。
「你沒事吧?」
我打量著他,看起來沒有受傷。
「你知道我在這裡?」
我在陸昱詢問的目光下點頭,「我剛才看到你往這走。」
「快拍照了,你一直沒回去,我就過來找你了。」
「沒事就行,快到拍照時間了,走吧。」
我剛轉身,陸昱的聲音順著風穿過我耳邊,「你來找我,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我好像沒有辦法再對你的人生你的命運視而不見。
風從背後吹來,鬢邊揚起的髮絲胡亂的掃著我的眉眼。
我低聲說,「我擔心你。」
25
回到拍攝現場,恰好趕上了我們班的畢業照拍攝。
老師和班長大聲叫喊催促,我走到一個空出來的位置填上。
陸昱剛好站在我身後。
望著攝像機的鏡頭,我的大腦突然閃過一個片段。
上一世界,陸昱缺席了。
第二天,我看到了他手臂上多出來的劃傷。
那個二流子,我記得後面被勸退了。
這一世,陸昱離開集體去見那個二流子,完好無缺地回來了,那個人還正好被教導主任逮著。
還有他的變化,對我的態度……
所有碎片信息剎那間組合成了一個指向性的線索。
陸昱是不是和我一樣,也覺醒了記憶!
攝影師按了幾下快門便比了個OK的手勢,老師起身遣散學生,給後面的班級讓位。
我被幾個女同學拉著去旁邊拍照,陸昱站在對面的樹蔭下,旁邊好些蠢蠢欲動的女同學想和他拍照。
拍了幾張,我聽到了許陽的笑聲。
我走了過去,「我可以和你拍一張照片嗎?」
許陽很爽快地點頭應許,「當然可以!」
我把手機拿給一個同學幫忙拍照,站在許陽身邊比了個剪刀手。
「你到時候記得發我一張啊!」
我笑著點頭說,「知道了。」
「我們拍一張吧?」陸昱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眼神里藏著期待。
「好啊。」
我們並排站著,中間隔著半臂的距離。
因為心中對他覺醒的猜想,我下意識地側身抬頭望他。
感知到我的視線,他低眼看我。
四目相對時他眼神微動,幾秒後收回了目光。
拍照的同學把手機遞過來,「這張照片拍得太好了!」
螢幕中,恰好捕捉到我們相視的那一瞬間。
我加了陸昱的聯繫方式,把照片發給他。
他端著手機,看了許久。
我看到了他唇角的笑意。
26
隔天上學我找藉口去辦公室跟老師要一張模擬卷。
見到了在喝茶的教導主任。
「主任好!」
主任朝我點了下頭。
我上去幾步,「昨天我們班的陸昱差點在密林里被欺負,還好主任你剛好在那邊,及時救了他。」
「很感謝您,陸昱是我的同桌,我很擔心他。」
主任氣呼呼的罵著那個二流子,隨後跟我說,「還好啊,陸昱同學提前給我打電話。」
「他給你打電話?」
和主任的對話中我大致了解了昨天發生的事情。
有個同學和陸昱關係不錯,是他打電話叫陸昱過去的,陸昱聽出了他話里的不對勁,覺得有問題便先給主任打電話。
主任曾經教過他,還家訪過,一直留著號碼。
說到家訪時,主任嘆了口氣。
我拿著試卷返回教室,大腦梳理著那些話。
一切都很清晰了,上一世的陸昱,是被那個同學背叛了。
所以這一次,他提前布局,反殺了他們。
他果然,已經覺醒了。
上一世的事情,他都記得。
任務者和阿九的消失和他的記憶有關係嗎?
他帶著記憶重來,這一次還會帶著世界消失嗎?
27
6月,高考的日子。
這一次,我沒有在公交車上遇到陸昱。
天氣是一樣的陰雨天。
考完試的最後一天,在站台等了很久的公交車遲遲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