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想,赫連璟是真的瘋了。
他竟然說,他早就愛上了我。
這讓我想起民間一句:
孩子死了你來奶了。
若他真愛我,為何那樣傷害我,又何故要日夜和別的女人歡好?
我在阿漓那裡見過真正的愛。
這種充斥著自私、破壞、虛偽和慾望的情感,我看不上。
於是,我沉默半晌,勸他去看太醫。
「興許是這幾日你患了腦疾,治好了便放我走吧。」
我何曾對他說過這種極有攻擊力的話。
他手中脫力,那堆辛苦尋來的小玩意稀里嘩啦落了一地。
木偶小人砸到黃金籠的圍欄,碎成幾瓣。
赫連璟怔立良久,揮手將木偶恢復成原樣。
我感受到術法波動,覺著奇怪。
他剛擁有前世記憶,怎麼會有這麼強悍的實力。
可他沒再說什麼,執著地將木偶小人塞進我手裡。
「昭昭,不論你說什麼,我都不可能再放手。」
我徹底被囚禁了。
赫連璟重新立我為後,還要補上當初那場婚禮。
我從宮女們的口中得知,最近景國不太平,很多人已經對這個瘋瘋癲癲帝王頗有怨言。
可他渾不在意,一下朝便急匆匆地趕回來,攤開一幅幅畫卷,問我喜歡哪個嫁衣的圖樣。
我一個也不喜歡,反而抬起頭定定看了一會兒他眉眼微彎的笑容,詫異道:
「你在學阿漓?」
他瞬間有些狼狽,幾乎控制不住表情,強行咧著嘴笑,想擺出那副溫潤如玉的表情。
我晃神了一瞬,繼而搖頭。
「赫連璟,我愛的是阿漓,不是你。」
話音剛落,他臉上的神情寸寸崩裂。
舉著畫卷的宮女們戰戰兢兢低下頭,生怕自己被波及。
可赫連璟像是染上了什麼受虐的毛病。
即使我這般待他,他也總要抓緊一切時間來纏著我,哄我說幾句話。
「昭昭,這一世,婚契上和你名字待在一起的人是我赫連璟,而不是楚漓。」
說這話時,他情真意切,難掩卑微和興奮。
然而不到三日,我便逃了。
13
放走我的是洪嬤嬤。
她打開黃金籠,告訴我:
「景國,亂了。」
赫連璟繼位時本就是山河飄搖之際,各項律令舉步維艱。
他勉力維持了三年,原已算和平。
但自我死後,他荒於政事,求仙問道,暴戾的性子也再也壓不住。
只因有個宮女不小心用牛角梳劃破了我耳下一小塊皮,他便將宮女扔進了池子裡喂魚。
偏生那宮女是一位薛姓將軍的心上人,入宮前還曾進獻藥方救過三座城的疫民。
一石激起千層浪。
舉著薛字旗幟的起義軍興起。
可赫連璟還是滿心只撲在我身上,如今終於壓制不住了。
這些都與我無關。
青丘不插手人間之事。
洪嬤嬤短暫地握了會兒我的手,眼含熱淚。
「姑娘,珍重。」
風拂起她蒼白的髮絲,擦過我的手背。
我重重點頭,朝她指的密道方向跑去。
剛跑到那附近,便聽兵甲聲響起。
是禁衛軍往這邊來了。
還有嗩吶聲,歡呼聲。
看來,今日的鎮壓,赫連璟勝了。
我只好換個方向逃跑。
途經一道宮牆時,隱約察覺到妖氣。
心念一動,摸索片刻,牆上出現一道暗門。
門縫後妖氣濃郁,甚至還有同類的氣息。
我立即推門進了暗室。
裡面至少有上千個籠子,關著各族的妖怪。
貼滿陰森詭異的符咒。
難怪赫連璟進步神速,他竟用邪術!
「昭昭……」
赫連璟顫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轉頭,看見他渾身是血,眼中滿是驚慌。
「你聽我解釋。」
「別過來!」
噁心,好噁心。
再看這張和阿漓一模一樣的臉,我只覺得痛苦。
為何同一個靈魂竟會如此不同,閻王爺,您當真會捉弄人心。
我揪著衣襟,心口疼得發顫,一點點佝僂下去。
赫連璟再也顧不得被我厭惡,連忙過來抱起我。
風掀起我的眼皮。
宮牆邊一具蒼老的屍體橫陳在樹下。
那白髮方才還被我撫摸過。
我喘不上來的那口氣瞬間斷了,猛地吐出了鮮血,悲痛欲絕地暈了過去。
「昭昭!!」
混沌中,我似乎看見了阿漓。
我想去追他,可他卻獨自跑到了海棠花叢中,回過頭笑道:
「昭昭,去走自己的路吧。」
他身影消散。
而我在赫連璟的呼喚中醒來。
他忙於平亂,又擔憂我身子,竟急得鬢髮生白。
我看著他歡欣雀躍地抱住我,覺得自己身上不一樣了。
然後,拔出他腰間的劍,準確而果斷地從背後插入他胸膛。
滾燙的鮮血噴濺,我卻滿心平靜。
果然,情絲徹底散了。
我對他,真的再也沒有一絲憐惜。
14
赫連璟只是受了輕傷,凡人的武器傷不到他。
不過,他仍舊淒哀地凝視我,似乎不可置信。
在他心裡,我應當始終將他當作兩世的愛人。
「昭昭,你是不是……失憶了?」
我歪頭,說:
「人的品性和記憶無關,你有阿漓的記憶,不也照樣不如他。」
說完,我又提醒道:
「你忘了嗎?就是這把劍,你用來砍了阿漓的墓碑,還插進我的胸膛。赫連璟,你平生恣意妄為,作惡多端,終遭報應。」
惡毒,殘忍,這些曾經被他用來斥責我的字眼,我通通還給他。
每多說一句,他胸口的血就噴涌得更多了。
連解開衣裳的手都在顫抖。
那寬闊的胸膛橫亘著數道疤痕,皆是用心頭血畫招魂陣時留下的。
最新的那個傷口,由我親手創下。
他撫摸片刻,終究沒有用術法治癒。
「如果這樣能讓昭昭開心些,捅我多少刀都行。」
可我已經不會有這種情緒了啊。
等他意識到我不對勁,已是半月之後。
宮裡搭台唱戲,他請了最有名的戲班子,戲本子也特意照我以前口味編排,滑稽有趣。
後宮的嬪妃們紛紛掩面笑了,侍衛也忍不住揚起唇。
赫連璟時不時看向我,整整兩個時辰,我沒有一絲表情。
散台後,我頭一個起身離開。
赫連璟緊隨其後跟著我。
無人敢出聲。
一個宮女突然撲了上來,用茶水潑我。
「都怪你,害死了我們娘娘。」
赫連璟大怒,踹開宮女,捧起我的臉,細緻地擦去茶水。
擦著擦著,他愣怔了。
因為他發現,即使是這種時刻,我也毫無波瀾。
沒有憤怒,沒有委屈……
我淡淡地推開他,扶起這個宮女。
看清她的臉時,我認出來了。
她是姜采依的貼身大宮女,曾給過我一塊海棠糕。
15
姜采依快死了。
她的病每日都需大量昂貴藥材續命,可赫連璟遷怒於她,早就停了她的藥。
我掀簾進去,見她形銷骨立。
美人垂死,便只剩淒涼了。
「我記得,你的病即使停藥也可以再撐了一年半載。」
她勉強睜開眼皮,看見我,笑了,仿佛吊著這最後一口氣只為等我。
「我服下了相思引。」
相思引,名字好聽,實為劇毒。
我不解,見她消瘦的手臂從被下伸出來,便走去握住。
她忍著咳嗽的慾望問我:
「你怨恨過我嗎?」
我搖頭。
她的生平我再清楚不過。
從小被家裡戲稱為藥罐子、吞金獸。
十五歲為了活命攀上鎮西侯。
婚後兩年小產三次,因失去生育能力被休棄。
而後又為不斷了藥材,被迫做了廢太子一年沒名沒分的外室。
太子妃找上門大鬧一場,讓她聲名狼藉。
直至赫連璟成為太子,她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她是個苦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