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聽瀾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
她縱身而起,懸在長空,在她身後黑色長袍獵獵作響,長發飛舞飄至耳畔,更襯得人如鬼魅。
只見她嘴角牽起詭誕的笑意,右掌慢慢抬起,仿佛全身所有的靈力都彙集在掌心,光芒大盛之時她驟然一躍而下,猛地將掌心拍入地心,紅光從掌心四面八方開始散開。
「嘭」的一聲地心仿佛要爆炸開來,無數蠻人退倒在地。
緊接著,一個屍體開始站了起來,再接著,更多的骨架站了起來,甚至,方圓幾里的野獸也陸續奔了過來。
腐爛的屍體混著野獸開始和被妖力控制的蠻人廝打在一起。
源源不斷的靈力自手掌傳入地心,更多的屍體開始加入戰鬥。
幻妖的妖力大多分散在蠻人身上,有祝聽瀾靈力控制的這些屍體在,她最終敗下陣來。
祝聽瀾慢慢地站起,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掌心化刀向幻妖劈了過去,她像是被激怒的神明:
「誰輸誰贏,你再看看呢?」
幻妖不可置信地四下逃竄,一邊氣急敗壞地叫喊:
「你竟然,竟然能在這裡用靈力操縱屍體,這可是上古禁術,瘋子,你這個瘋子。你會遭天譴的!」
祝聽瀾眉眼含霜,招式愈發凌厲,直到幻妖慘叫一聲再也不見了蹤影。
她這才吐出一口氣,目光移向戰場。
無數屍體倒下了,碎裂開一段段的骨塊,湊不成一具完整的屍體。
當然倒下更多的,是沒了妖力的蠻人。
一眼望去,竟沒有一個活人。
祝聽瀾突然眉心緊蹙,狠狠吐出一口血來,靈力大量的消耗使她直不起身子。
所有人都死了,曾經與她並肩作戰的士兵們死了,除妖司的親衛們也死了,只留下她一個人。
她雙眸猩紅,幾乎流下血淚來。
顧長笙和祝秋棠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少女跪坐在血泊中,烏髮散亂,形同鬼魅。
然而在目光觸及到來人的下一秒,她黑眸迸發出強烈的恨意,驟然躍起,右手成爪直直嵌入祝秋棠的脖頸,聲音帶著地獄的幽涼:
「是誰——讓你放走幻妖的?」
顧長笙大怒,一掌將人揮開:
「你是瘋了嗎?哪來的幻妖,要不是棠兒的人告訴我,我還不知道我們的長公主好大的能耐,上古禁術,縱屍殺人,平頂山血流成河。
「祝聽瀾,你身為長公主,只因我要和棠兒假成婚,就私自發兵北蠻泄憤殺人,簡直罪無可恕!」
祝聽瀾側著頭,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直到笑出眼淚來。
不管是祝秋棠的心思還是北蠻人的陰謀,這都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從未相信過她。
他看著她,眼中帶了濃厚的失望:
「阿瀾,我一直以為你公私分明的理智之人,沒想到你竟然因為一己之私釀下大禍——棠兒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為何這麼討厭她,為何非要處處針對她置她於死地不可?!」
話音落地,祝聽瀾猛地抬起頭,黑眸之中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
「她沒錯,她沒錯我就不能討厭她嗎?
「要什麼理智,要什麼對錯,我就不能單純地討厭她嗎?
「我就不能喜怒由心,單純地憎惡一個人嗎?」
她的聲音一步步拔高,而後又低沉下來,絕望悲愴:
「我不要找回爹娘了,我不要做公主了。
「我想做回我自己,那個肆意妄為的祝聽瀾,不是生活在誰陰影里的祝聽瀾,不是奢求任何人喜歡的祝聽瀾!」
尾音拉長,飄蕩在寂靜的曠野,久久不散。
「嘭!」
突然而來的重物倒地的聲音拉回了眾人的神智。
畫面外的顧長笙渾身顫抖地倒在地上,他手腳哆嗦,面色灰敗,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是我錯了?怎麼會……怎麼會這麼痛?」
他抱著頭將身子蜷縮在一起,雙手拚命地捶打著自己,聲音絕望悽厲:
「不可能,怎麼會這麼痛——」
好一會他弓著腰爬到我面前,雙眸赤紅,聲音小心顫抖:
「阿瀾……阿瀾你當初也是這麼痛嗎?」
不知何時祝秋棠已經昏了過去,顧允之擦乾嘴角的血跡,強撐著身子看向我,欲說還休。
都說了,探聽識海的記憶,會被主人的情緒反噬的。
祝聽瀾越痛,他只會加倍地痛。
尤其是痛楚帶了無盡的悔,只會將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低下頭,看著向來高高在上、悲天憫人的顧少師渾身染血,狼狽如泥。
指尖捏住他下頜,面上沒有半點情緒:
「痛嗎?」
我半眯著眼睛,意有所指:
「我痛了這麼久,也該讓你們也痛上一痛了。」
說罷我凌空而起,手腕轉動間,無盡之海水引入掌心。
顧允之瞳孔緊縮,撐著站起來:
「阿悔,你做什麼?」
9
我再不復曾經善意無謂的模樣,整個人散發著不顧一切的毀滅氣息。
我瞧著他,微微嘆息一聲:
「顧二公子,抱歉了。利用了你,實在非我本意。
「只是我這個人天生孤煞,向來是有仇必報的。最是見不得旁人欺我負我。
「所以,哪怕是重活一世,哪怕是用我性命來殉,我也要給自己討一個公道。」
他不可置信地搖著頭,一步步往後退: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利用我去識海,利用我來報仇——」
視線聚焦在我掌心,他像是想起什麼又突然上前按住我手臂,目露驚懼:
「你引這無盡海水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畫面里的場景終於變幻到最後一幕。
祝聽瀾被綁在誅仙台上,烈日當空。
顧長笙的滅靈劍終於刺入她的心臟,血濺三尺。
而台下,是大片的叫好聲。
我安靜地看著,唇邊帶著淺淡的笑意:
「也沒想做什麼,只是想試試,強行突破記憶禁錮將無盡海水引入這座王朝,會發生什麼。」
他終於怒了,按住我肩膀:
「祝聽瀾,你瘋了。」
怎麼總有人說我是瘋子,真是令人不快。
他氣得吐出一口血來,渾身顫抖,看著我的目光又帶了一絲哀求:
「阿悔,不可以。」
我立在原處,不言不語。
會發生什麼呢。
強行突破時光禁錮會被反噬,我可能會死。然而將無盡之水引入,會淹沒誅仙台,以及台下叫好的百姓,會淹沒太極宮,以及宮裡那些我名義上的親人。
會淹沒掉所有令我傷痛的人,會毀了這座令我心死的王朝。
想想,就令人覺得快意。
海水聚集在我手臂逐漸變多,泛著烏黑的光澤。
越來越多的靈力彙集在雙臂,我感覺到整個人飄了起來,雙手微動,水流如注利刃般直直飛向誅仙台的方向。
「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天崩地裂一般,腳下的地面也跟著晃動。
誅仙台前虛擬的時光壁破碎了一個角,然而無盡海水卻沒有成功湧入。
我猛地退後一步,咽回喉嚨口的腥甜。
目光所及, 顧允之緊緊堵住洞口, 他血肉模糊, 身體與時光壁嵌入一體, 連著身體也漸漸開始模糊。
他望著我,神色淒哀:
「娘子, 別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我心神一震,咬緊了下唇。
這是他在知道我的身份後, 第一次喚我娘子。
「答應我, 好好活著, 好不好娘子……」
強烈的情緒從心底蔓延至頭頂,我伸手去抓他, 卻摸了個空。
他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唯有一張臉仍眷戀地望著我:
「答應我……」
我胡亂地點了點頭,拚命地伸手去抓他:
「你回來——顧允之你給我回來!」
他笑了, 如釋重負。
一縷青絲落在我手心, 安靜地躺著。
風聲漸止, 萬籟俱靜。
時光壁消失了,記憶碎片也消失了。
一切又回到原點。
顧長笙仍在抱著頭打滾痛哭,目流血淚。祝秋棠也幽幽轉醒,只是雙目無神, 整個人痴傻了一般呆呆地坐著。
只一眼我便看出,她靈魂已經不在了,所剩不過一個軀殼。
也許對他們來說, 活著還不如死了。
我長嘆口氣, 拿回了滅靈劍。
握緊了手中一根青絲, 離開了識海。
從今往後, 世上再無祝聽瀾。
番外
回浮屠山種地的第十年, 我收了個徒弟。
他體弱多病, 偏偏愛行俠仗義。
他沒大沒小, 無緣無故喚我娘子。
最重要的是, 我珍藏多年的一縷青絲,完美地融入他的發間。
光明寺里,香火旺盛。
有人對著一張木牌位跪拜。
亦有人三五成群地聊天:
「這畫上是長公主?不是說她壞事做盡嗎, 怎麼還拜上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聽聞前幾年誅仙台下, 突然出現一個時光鏡,裡面竟然記錄了平頂山當時發生之事。原來平頂山那些人不是公主殺的, 雖然她操控屍體, 也是為了誅殺幻妖。要不是咱們公主啊, 說不定幻妖早就打到太極宮了呢。」
「原來是這樣, 那長公主真是受了好多年的委屈啊。」
我突然想起顧允之以肉身擋住時光壁,向下扔的那面銅鏡。
原來,他早就為我準備好了一切。
小徒弟不知從哪兒躥了過來,遞給我一枚紅果, 笑嘻嘻的:
「娘子,啊不師父,來吃紅果。」
我咬了一口,甚是甘甜。
他自己也掏出一個來吃, 邊咬邊指著不遠處的牌位:
「師父,祝聽瀾是誰?」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著搖搖頭:
「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