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集中攻擊的對象是弟弟,畢竟她最愛弟弟。
弟弟各種花她巨款,各種生病,各種撒尿拉屎,無惡不作,最後都在她的教導下走回正路。
我們都覺得是鬼扯,可在艾賓浩斯記憶曲線的幫助下,媽媽已經在一次次重複中深信不疑,堅定地認為她如神一般偉大,拯救我和弟弟於水火之中,為我們拋頭顱灑熱血,簡直付出得太多了!
曾經弟弟考得太差,媽媽說不只要罰他,也要罰家裡人,實行連坐制度。
那一個月,家裡都在吃素。
弟弟最後哭著保證一定能考班上前十名,我們才吃上了肉。
我不知道爸媽在食堂有沒有吃上肉,反正我那一個月是實打實地沒吃上。
媽媽管弟弟學習,管他的穿著,連他的呼吸也要管……每次弟弟反抗,媽媽都說因為愛他。
一旦反抗,媽媽就容易歇斯底里,折騰很久,就如同今天在醫院裡發生的這般。
看到弟弟的痛苦日子,我覺得媽媽不愛我真的挺好。
長期壓抑的結果,弟弟的性格變得易暴易怒,非常容易生氣。
普通人就算牙痛,應該也會控制住不會打人。
可弟弟的性格在媽媽的長期高壓下變得易暴易怒,在極端痛楚下,媽媽又罵罵咧咧不斷刺激他的神經,弟弟揍她一拳,簡直太順理成章了!
我覺得,一切都是因果報應。
但媽媽顯然不這麼認為。
話又說回來,如果她能意識到這點兒,我們家也不會走到這一步啊。
6
醫院大廳里,媽媽說得聲淚俱下,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地表現,恨不得讓眾人知道我們有多壞。
此時已經天亮,這家醫院是附近唯一一家三甲醫院,最近流感暴發,一大早人就陸陸續續進來看醫生。
媽媽在那兒悲憤獨舞,大家全都好奇地盯著她看熱鬧。
我安靜地站在旁邊。
人氣到極點後會陷入一種奇怪的冷靜狀態。
我死死盯著她,腦海里已經想像將她丟進油鍋里煎炸一萬遍。
嚴格客觀地清算,媽媽的確為我和弟弟付出了很多。
她的工資全付在我和弟弟的學習上。
她不怎麼買衣服,不亂花錢,不打麻將,沒有娛樂活動。
她真的將生活都奉獻在這個家上,雖然她的奉獻都不是我和弟弟想要的。
這也是我多次忍耐的原因。
我承認我是只忍者神龜。
好多次深夜,我幻想媽媽是小說里無惡不作的壞人,像那種垃圾小說一樣重男輕女,不給我吃不給我穿,冬天將我趕到豬圈裡吃豬食,給我套上項圈不讓我出門,動不動就用針扎我手指,還要將我嫁給老男人……
如果她這樣對我,我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暴打她,將她打得頭破血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想都挺爽的。
可惜現實不是小說,她並非純粹的壞蛋。
她偶爾對我挺好的,也的確將人生奉獻在這個家裡,我受恩於她。
所以我忍耐……忍耐……
去他媽的忍耐!
此刻我不想忍了!
媽媽走過來時,我迅速離開。
抬腳的時候碰到了媽媽的腿,那一剎那,我意識到趕緊收力可以避免悲劇,但我已經氣瘋了,沒有理智可言。
我不止沒收力,我還增大了力氣。
媽媽正在激動地四下演講,完全沒注意腳下,我一勾腿,她瞬間被絆倒。
在眾人驚愕的眼神中,她啪的一聲摔了個狗啃屎。
她愣住了。
眾人也愣住了。
現場有一瞬間的安靜。
媽媽一直趴在地上回不過神。
看著她那副小丑模樣,我差點笑出聲。
「媽,你沒事吧?」
好一會兒,我才假惺惺地彎腰問她。
媽媽起身後大罵:「周安靜,你個喪天良的,居然又敢絆倒我!」
我說:「冤枉啊,是你自己撞過來摔倒的嘛。」
媽媽跳起來撓我。
我趕緊躲開。
其他人紛紛勸阻:「別生氣了,你女兒沒有絆你,是你自己撞上去摔倒的嘛!」
「對啊,大家都親眼看到了。」
媽媽氣得半死,她覺得我是故意絆倒她,可惜眾人都作證我無辜。
6
鬧了個笑話,媽媽不好繼續再撒潑。
主要是大家都是病人,都在忙著看病,誰也不願意多花時間幫她譴責我們。
而且她站在大廳中央挺礙事,擋別人的路,大家都討厭。
她自覺沒趣,便閉了嘴。
我說:「媽,CT 結果出來了,該去找醫生看看。」
媽媽順著台階下,跟著我默默去放射科。
CT 結果出來,媽媽並沒有什麼毛病,診斷結果和醫生最開始的診斷一模一樣。
她又開始心疼錢:「多花了幾百塊!都說了不照 CT,你非要照,你還踢我!」
瞧瞧,又開始杜撰了。
從「絆倒」變成了「踢」。
多重複兩次,估計我踢她就會成為鐵一般的事實。
「搞清楚,是你自己要醫生負責,醫生才讓你照 CT,你別在醫院裡當醫鬧啊!」我拔高聲音,先把帽子扣她頭上。
醫鬧在醫院是個敏感詞,走廊上的人紛紛看過來。
媽媽怒視我,我理都不理,帶她掛複診號重新看醫生。
掛完複診號,我直接甩下她就走。
媽媽問:「你去哪兒?」
我說:「去看弟弟。」
她生氣:「你不管我啦?」
我扭頭,理直氣壯:「管個屁!」
她表情驚愕,完全沒料到我會如此一點兒臉面也不給地回復。
看著她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覺得心頭好爽。
很多子女都被一個「孝」字困住,害怕周圍人的眼光,哪怕父母再過分也得忍受,可此刻我大受刺激,完全不在乎了。
扔下媽媽去口腔科,弟弟已經在醫生辦公室處理牙齒,爸爸在候診室里玩手機。
我一屁股坐過去。
他看過來,小聲問:「你媽如何了?」
我瞅他:「你說呢?」
當初他將媽推給我,就是怕被罵。
我媽之所以變成今天這樣,我爸功不可沒。
我爸是個孬種,老好人。
他特別害怕得罪人,親戚提出過分要求,他不敢拒絕,就跟我媽說,我媽自然衝鋒陷陣。
奶奶還在世時,基本上都是我媽和奶奶在鬥爭。
他對奶奶不滿,就讓媽去和奶奶吵。
他和媽媽的關係非常穩定,因為他需要她。
然而這種行為,其實會加強媽媽的負面傾向,讓她傾向於找人麻煩,挑人毛病,整個人老是處於戰鬥狀態。
爸爸的逃避、懦弱,讓媽媽更加歇斯底里,讓這個家完全朝著恐怖的方向滑坡。
這些年,但凡媽媽在表現出扭曲控制欲時,他能挺身而出,堅定阻攔,我們也不至於變成這樣。
可他每次都退卻,讓我和弟弟直面媽媽的怒火和扭曲。
這次也是如此。
爸爸好脾氣地笑笑:「你媽罵你了?」
我說:「不止罵我,還打了我一巴掌。」
爸爸:「真的?你還好吧?」
我說:「不好。我明明想要照顧弟弟,不想照顧她,為什麼你非要將我推給媽媽,害我被打?」
爸爸神色僵硬,訕訕地摸摸腦袋,顧左右而言他:「你媽脾氣有點差。」
我冷著臉說:「爸,別把所有過錯甩媽媽頭上,這些年,你就是個懦夫!」
媽媽不說話了。
我們倆很快陷入無話可談的境地。
不久,弟弟從診室里出來。
我問:「怎麼樣?」
他說:「智齒爛掉發炎,醫生幫我拔掉就好了。」
我:「還痛嗎?」
弟弟:「不痛了。」
折騰到現在,已經早上九點。
爸爸默默地去接媽媽,或許媽媽早上已經發泄過一輪,又或者兩人說了點什麼,總之她情緒似乎冷靜下來。
弟弟再度向她道歉,媽媽嗯了一聲表示接受,寬宏大量地說:「看在快要過年的份上,放過你。」
等我們回到家沒多久,幾人的手機忽然叮叮噹噹全是親朋好友的來電。
我隨手接起,親戚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弟弟打了你媽?哎呀,怎麼可以這樣呢?」
她一邊詢問細節,一邊譴責弟弟。
7
弟弟也接到電話,挨了一通罵,有些崩潰地對媽媽說:「媽,你不是說原諒我了嗎?幹嘛到處給人說啊!」
媽媽理直氣壯地說:「那是早上的時候我給人說的,原諒你是後面的事。」
我一想便明白其中緣由,在我掛完複診號扔下她去口腔科後,她氣不打一處來,變得十分委屈。
可此時我這個受氣包已經離開了,她沒有發泄對象,便開始到處打電話向親戚訴苦。
這是她一貫的手段,運用起來熟練得很。
難怪弟弟向她道歉時,她的情緒那麼穩定,因為她已經發泄過了。
這下子,弟弟在親戚間出了名。
在很多人眼裡,不管父母有多爛,父母都可以向子女動手,若子女向父母動手,那就是天大的罪過。
更何況,我媽至少在旁人眼中是付出型媽媽,為弟弟犧牲了很多。
弟弟竟然敢揍她,簡直大逆不道!
我也被罵了,因為媽媽到處說是我絆倒她。
我氣不打一處來,扔下電話質問媽媽:「是我絆倒你的?」
「是你!」媽媽非常理直氣壯,「你自己都承認了!」
沒錯,我在醫院裡為了氣她,故意承認絆倒她。
當時爽了一把,現在卻成為她的把柄。
原本我的火氣已經漸漸消失,此刻再次被勾起來。
噁心!
真噁心!
我忍無可忍:「如果不真絆你一下,那我不是白挨罵了?」
我已經徹底氣暈,紅著眼睛衝到媽媽面前,伸腿用力絆了她一下。
「你幹什麼?」
媽媽迅速避開,勃然大怒。
「你不是說我絆倒你嗎?我現在就變成事實!」我朝她怒吼。
弟弟這時也從崩潰中回神,走過來道:「媽,我打你是我不對,可你捫心自問是我的錯嗎?我那時候都快痛得失去神智,你卻在那兒一直罵我,我才一時間沒控制住脾氣……」
啪!
媽媽被我絆得怒意橫生,原本想找我的麻煩,沒想到弟弟這時候衝出來觸她霉頭,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去甩了弟弟響亮一耳光:「你打了我還認為我有錯?你們一個兩個要造反嗎?我為你們付出那麼多,你們竟然打我!」
她說著說著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弟弟氣虛:「媽,你別哭了!」
「為什麼不能哭?我在這個家裡連哭的權利都沒有了嗎?」媽媽跳起來繼續罵,「周安泰,你簡直不是人!你打我!我是你媽,你竟然打我,還不認錯!」
弟弟壓抑不住委屈,聲音拔高:「可你罵我啊……」
媽媽立即用力戳他的胸口:「我難道說得有錯?明明是你亂吃垃圾食品,亂喝飲料,才導致的牙痛,我說錯了嗎?」
弟弟被她戳得一直往後退:「媽,都說過很多遍了,我沒喝可樂!」
媽媽:「我都看到了還死不承認!」
弟弟辯解:「我牙痛是因為智齒髮炎了,不是什麼垃圾食品,也不是飲料!」
媽媽專家附身,堅持道:「別人的牙齒好好的,全家人的牙齒好好的,就你發炎了,你還說不是喝飲料造成的?不是喝飲料,也是看手機造成的!一天天抱著破手機看,你姐姐也是,你姐姐看手機看得男朋友分手,脾氣古怪,還敢打我了!」
我在旁邊簡直要氣笑。
聽著媽媽和弟弟越來越升級的吵架,我忽然覺得一切都回到原點。
我媽成為專家,診斷出各種病症,並且和我們吵吵吵……
我忽然覺得,加班其實挺好。
為什麼非要回家過年呢?
罷了,明天就走。
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8
吵完已經中午,弟弟虛脫地躺在沙發上,如同死魚一般。
有些人活著,其實已經死了。
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出門。
我忽然想起一句話:遠行不是為了去哪裡,而是為了離開這裡。
我現在的想法就是如此。
不是我熱愛上班,純粹是想離開原生家庭。
總體而言,有弟弟在前面頂著,我日子過得並不算太難過。
幸福是比較出來的嘛。
如果沒有周安泰,我肯定老早就變態了。
中午爸爸打電話讓我回家吃飯,坐上飯桌,我發現一道放了好幾天的豬蹄。
豬蹄是我媽半個月前閒著無聊為我們滷的。
沒錯,為我們。
她說花了半天時間做的菜,雖然我們完全不需要,也不愛吃豬蹄,但不妨礙她打著我們的旗號做出犧牲。
滷好後她就放在冰箱裡凍著,昨天拿出來解凍,我聞著味道似乎不太對就沒吃。
沒想到她今天又孜孜不倦地擺上桌。
「吃吧!」
媽媽啪地一聲將筷子扔桌上,拉著臉道:「看看,你們兩個白眼狼打了我,我還要做飯伺候你們,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喲……」
她又開始巴拉巴拉控訴。
我和弟弟都翻了白眼。
誰想回來吃飯啊?我在外面隨便點個菜不能吃嗎?
如果不是爸爸打電話三催四催,我可能和朋友一起吃飯了。
一家人沉默地吃東西,只有媽媽一個人在叭叭叨。
「怎麼不吃豬蹄?」她問我們。
「不吃。」我說。
她瞪我一眼,對弟弟道:「吃吧,都是媽特意為你做的。你看媽對你多好,以後不要再和媽慪氣……」
她對著弟弟叭叭。
弟弟脾氣暴躁,說了不吃。
重複幾次後,媽媽將豬蹄強行夾進弟弟碗里:「吃吧,媽特意為你做的居然不吃,有沒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