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再也不要我伺候了。
從那以後,所有規矩都免了,她只求我好好待在自己的院子裡,不要去折磨她。
劉氏對我雖心有不忿,見了面,卻還是維持著虛假的平和,並不與我起衝突。
元宵這日,府上宴請親戚,來了許多族裡的長輩,劉氏與他們相熟,坐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我自個在院裡,教玉姐兒和明姐兒做花燈。
明姐兒還是不喜歡親近我,我和玉姐兒一起糊兔子花燈時,她便離得遠遠的,在一旁做著個四不像的東西。
我發現她似乎有心事,但她一向不與我親近,問了也是白問,便乾脆沒有理她。
直到用過午飯,經人提醒,我才發覺好一陣沒看見明姐兒了,她本該與別的小孩坐在一桌的。
我問了玉姐兒和那些孩子,都說不知道,我心裡覺得蹊蹺,便不聲不響地離席,出去尋她。
路過祠堂時,隱約聽見一陣啜泣,我頓了頓,推門而入。
咚的一聲,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明姐兒嚇了一跳,連忙撿起來藏於身後。
「夫,夫人……」
她滿臉淚痕,驚慌不已。
我從不知,這個情緒不外露的孩子,也會哭得這樣傷心。
「藏的什麼?」我問。
「沒什麼。」明姐兒使勁搖頭。
「拿出來讓我看看。」
「這沒什麼!」
我伸手用力搶過,才發現,竟是她亡母的牌位。
原來,明姐兒是想娘了。
「夫人,我,我再也不敢了,您別生氣……」
我沉默片刻,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明兒是個孝順的好孩子,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生氣呢?」
預想中的暴怒並沒有到來,明姐兒目光一頓,有些訝異。
「這又是什麼?」我撿起一旁的破爛花燈,觀察了一會兒,也沒弄明白是什麼。
「是月亮,娘說,明兒要是想娘了,就看看月亮。」
原來這花燈,是用來祭奠亡母的。
我啞然失笑:「天底下的母親,竟是一樣的,我娘病逝時,也是這麼和我說的。」
說起娘,我有些鼻酸,很快遮掩過去,晃了晃那破爛的花燈。
「這個壞了,一會兒咱們做一個新的送給娘親,好嗎?」
明姐兒怔怔地瞧著我,半晌,才道:「你不生氣嗎?我,我背著你偷偷祭奠我娘……」
「為何要生氣?我也曾像你一樣,年少失母,過著仰人鼻息的日子,我為難你,便是為難我自己。明兒以後想娘了,大大方方地來祭奠就是,不必遮掩,若缺什麼,有什麼不會做的,直接告訴我,好嗎?」
明姐兒目光複雜,片刻後,她垂下眸子,長久地沉默著。
祠堂里突然傳來嘈雜的聲音。
劉氏領著一眾女眷,逛到了此地。
「瞧瞧,我說什麼來著,明姐兒一定在這兒……哎呀,妹子,你怎麼……」
劉氏慌跑進來,看著我手上的牌位,急道:
「妹子,今兒是元宵節,明姐兒想娘了,來祭奠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是故意要跟你對著乾的!妹子,你寬宏大度,就別再責怪她了吧!」
我眼皮子一跳,轉頭看向劉氏,以及她背後那一群低聲議論、蹙眉嘆息的女眷,忽然明白了一切。
原來這竟是劉氏做的局,今日種種,都是她的手筆。
就連明姐兒,也是她安排好的。
為的就是在眾人面前,揭發我乖張惡毒的真面目,然後,便有理由讓沈墨休棄我了。
「瞧瞧這花燈,嘖,好端端的,竟踩成這樣,妹子,我說你也做得太過了,孩子想娘本是人之常情,你何必這樣……」
劉氏拿過那破爛的花燈,將明姐兒摟進懷裡,嘖嘖嘆息,眼底閃過一絲得意。
門外女眷無不露出憐憫的神色,緊接著,又憤怒地看向我。
其實,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被算計了。
上一次,是繼母在族人面前汙衊我刁蠻難馴,我是怎麼做的呢?
對了,我當著所有人的面,打了她一頓,我爹來勸架,我又打了我爹一頓。她說我刁蠻難馴,我總不能白白擔了惡名。
我站起身來,正要發作,明姐兒卻忽然掙開劉氏,站到了我身旁。
「不是這樣的!」
滿堂寂靜。
明姐兒抿了抿唇,抬頭看向眾人,目光平靜:「花燈是我自己踩壞的,夫人也沒有責備我,相反,夫人還說,要幫我做一個新的花燈,祭奠我娘。」
我愣住了。
劉氏也愣住了,急忙給她使眼色:「明姐兒,這怎麼可能呢?是不是她威脅你了?你不要怕……」
「沒有,伯娘多慮了。」
劉氏不知道她為何反水,乾瞪眼沒了法子。
屋外長輩發現是誤會一場,都鬆了口氣,連忙和我道歉,拉走了劉氏。
「侄媳婦,你不是說最近新得了一批上好的蜀錦麼?快拿出來讓我們也開開眼……」
說話聲越來越遠,祠堂里越來越安靜。
我看著明姐兒,想要問她為何要答應劉氏來害我,又為何臨陣反水。
最終卻沒問。我想等她先開口。
明姐兒沉默良久,終於抬眸看向我:「她們說,你心腸歹毒,乖張善妒,對自己爹娘都很壞很壞,將來有了弟弟,也會對我和妹妹很壞,你會嗎?」
我沒有著急辯駁,只問她:「明姐兒,這話是誰跟你說的?」
「是伯娘,還有府中的嬤嬤們。」
「你相信她們嗎?」
她沉默片刻
「爹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那你是相信旁人跟你說的,還是相信你自己看見的呢?」
「我……我相信我看見的。」
明姐兒抬眸,眼圈有些紅:「今日,是伯娘讓我引你進來的。她說,把你趕走,就不會有弟弟,我和妹妹也不會被欺負了。」
「我知道。明姐兒,我不會欺負你。」
「我也知道。」
她伸手,拉住我的手:「我們去做花燈吧?」
7
劉氏計謀沒能得逞,她也想到了,明姐兒多半已經出賣了她,於是那之後,乾脆和我撕破了臉,不裝了。
元宵那晚,我和明姐兒做了月亮花燈,掛在了祠堂。
回家後,瞧見玉姐兒坐在樹下流眼淚,手上還提著被踩扁的兔子花燈。
「怎麼了,玉兒,花燈怎麼壞了?」
玉姐兒擦擦臉,垂下眼眸:「是我自己不小心踩壞的,對不起,娘親……」
自己踩壞的,哪裡會是這樣委屈的模樣。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玉姐兒不語,只一味地流淚。
我蹙眉,盯著院裡的丫鬟:「到底怎麼回事!」
丫鬟們嚇了一跳,這才支支吾吾道:「是,是卓哥兒。卓哥兒非要搶花燈,玉姐兒不肯,卓哥哥兒便踩爛了花燈,還打了玉姐兒……」
我拉過玉姐兒瞧了瞧,果然見她膝蓋、手腕也磕破了。
「他打你,你不會還手?」
玉姐兒低著頭,不說話。她性子懦弱,人家欺負她,她連聲都不敢吭,更何談還手。
我默然。
然後拉著玉姐兒進了屋,從箱子裡拿出戒尺。
「玉姐兒,過來,站好。」
玉姐兒猶豫著走到我面前,攥著手,小聲啜泣:「娘親,對不起,我錯了……」
「你有什麼錯?」
「我……」
「你連自己有什麼錯都不知道,認什麼錯?」
我半蹲下身子,將戒尺塞進玉姐兒手中,攤開手心。
「打。」
玉姐兒嚇壞了。
「我,我不敢……」
「我叫你打!就把我當成欺負你的人,狠狠打!快點!難道你連這點骨氣也沒有嗎?」
玉姐兒被我逼得崩潰,尖叫著抽了下來。
啪的一聲。
她怔怔地攥著戒尺,驚慌抬眸,好像做了個噩夢。
我卻滿意地笑了。
我今日可以護著玉姐兒,也可以去找卓哥兒算帳,可那樣做,只能護她一時。我不在時,她又該怎麼辦呢?
我要她有反抗的勇氣,要她敢自己為自己爭。
對孩子來說,父母便是最大的天,若她有勇氣撞破這一重天,便再沒有什麼可怕的。
「做得好,玉兒。將來誰欺負你,你也要像這樣,狠狠打回去,有娘親給你撐腰呢,不要怕。」
玉姐兒流著淚,半晌,才丟開戒尺,一下撲進了我懷裡。
8
我原以為,玉姐兒性子自卑懦弱,要扳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沒想到,她遠比我想像的有氣性,第二天就把卓哥兒給打了。
那時我正在找劉氏和老太君要帳本和庫房鑰匙。
自嫁過來,他們從不肯讓我看入庫房,每每問起,總有理由糊弄過去。
我原本沒打算徐徐圖之,但如今臉都撕破了,也不想跟他們客氣,非得看看不可。
可劉氏和老太君偏生臉皮比城牆厚,顧左右而言他,死活不肯給我鑰匙。
僵持之際,下人突然來通報,說卓哥兒和玉姐兒打起來了。
我心一揪,連忙去看。
劉氏倒是不急不緩,畢竟她的卓哥兒從沒吃過虧。
可到了地方,她卻嚇傻了。
卓哥兒鼻青臉腫,兩道鼻血流進嘴裡,哭得說不清話,分明是被揍慘了。
反觀玉姐兒,竟只是頭髮被扯亂了而已。
「天爺呀!我的兒,你怎麼被打成這樣!」
劉氏衝過去,抱著卓哥兒,指著玉姐兒辱罵:「你這短命的,今日發癲了不成!竟這樣打你哥哥!」
玉姐兒和卓哥兒年歲相近,但女孩就是長得快些,真打起來,竟沒有吃虧。
我鬆了口氣,抱過玉姐兒,給她擦了擦臉上的灰。
「呸,堂堂男兒,連女孩都打不過,倒有臉哭!」
「宋氏!你教的什麼孩子?卓哥兒可是沈家唯一的兒子,他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你賠得起嗎!」
我噌地站起來:「喲,唯一的兒子,兒子怎麼了?女孩又怎麼了?誰不是娘的心肝寶貝?我告訴你,你兒子再欺負我女兒,我便剪了他的子孫根,叫你卓哥兒變卓姐兒!」
「你敢!」
「有何不敢!你管教不好兒子,就走著瞧吧!大不了,我去坐大牢,看看是我坐大牢虧,還是你兒子做太監虧!」
「不過,你也得想好了,我門楣雖低,卻也是官家小姐,我外祖是漕運出身,我舅舅儋州鏢頭,你讓我進了大牢,這道上黑的白的,少不了要來尋仇,到那時,你可仔細你的小命!」
「你……你這毒婦!」
劉氏緊緊抱著卓哥兒,渾身發抖,她從前只聽說我渾,到今日,才算是領略到了。
爭吵間,老太君已氣了個半死,罵道:「你好大的膽子!」
我也不管她了,一拍桌:「你好大的膽子!為老不尊,偏心沈安和劉氏,趴在我夫君身上敲髓吸骨,卻不能善待他的女兒!」
「你們以為我不知道?沈府花錢如流水,就憑沈安一個小小員外郎的俸祿,連零頭都不夠!這些年,若沒有我夫君,你們早沒有好日子過了,在我面前裝什麼大公雞!」
「宋氏,你胡說什麼,二郎的財產,我們,我們可都用在了明姐兒和玉姐兒身上……」
「既如此,為何心虛不肯讓我看帳?」
說到財產,劉氏和老太君竟果然心虛了。
「呵,反正互相已經沒了信任,不如就此分了家,誰也別依靠誰!」
我趁此機會,強行搶了劉氏手裡的鑰匙,往庫房而去。
劉氏和老太君嚇傻了,半晌才回過神,急忙來攔我,可已經來不及了。
庫房裡寒酸至極,不剩多少財物,沈墨這些年來的俸祿、賞賜,竟叫他們給揮霍光了。
「好啊好啊!你們連我夫君給兩個孩子存的嫁妝都花光了!真是厚顏無恥!你們不是說都花到明姐兒和玉姐兒身上了嗎?我倒看看,你們有沒有一句實話!」
我衝過去搶帳本,劉氏急瘋了,連忙叫下人來攔我。
一屋子人廝打起來,明姐兒和玉姐兒嚇壞了,被擠在角落裡大哭。
眼看著房頂都要被掀了,外頭忽然傳來奴才通報。
「不好了,二爺回來了!」話音未落,便被人拖走了。
眾人停下手,驚訝地往門外看去。
便見沈墨一身戎裝,面色冷峻。
「諸位,這是在做什麼?」
9
「爹!」
明姐兒和玉姐兒急忙撲過去。
沈墨抱著她們,冷冷地抬眸,向我們看來。
他長得高,面容硬朗,卻自帶肅殺之氣,狼一般的眼睛,瞧得人後背直發涼。
我竟忘了他是我的夫君,握著木棍,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倒是劉氏和老太君先反應過來。
「二郎!二郎你總算回來了!這悍婦她要殺人啊!我們對她再好沒有了,可她貪得無厭,欺負我們心腸軟,打了卓哥兒,還要搶家產,我們真是要被她欺負死了!」
這二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惡人先告狀,胡說八道一點不臉紅。
沈墨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我身上,瞧不出情緒。
「夫人,嫂嫂和祖母的話,可是真的?」
我丟開木棍,正要辯解,玉姐兒卻先哭道:「她們說謊!娘親沒有欺負她們,是她們欺負娘親!」
沈墨愣了愣,也許是沒有想到,玉姐兒竟會喚我娘親,一時訝異。
隨即看向明姐兒。
「明兒,你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