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明覺寺上香時,撞到了一個瘦弱的小女童。她跌坐在地上,也不哭,而是爬起來緊張地問我,「姐姐痛不痛?小桃花給你呼呼。」
主持說這孩子是寺里收養的棄嬰,因為出生在桃花紛飛的三月,故取名叫小桃花。
我叫桃桃,她叫桃花,真的很有緣分呢。我一見這孩子就喜歡,於是在徵得主持的同意後我將她帶回了府。
江得寶皺起眉,「你想要孩子,多得是達官貴人上趕著給我們送庶子庶女。機靈的、活潑的、健壯的,喜歡哪種都可以,你怎麼偏偏撿了這麼個……」他看著羸弱得像貓兒似的女娃娃,還是把剩下的話咽進了肚子。
四歲多的孩子已經會察言觀色。小桃花怯生生地問我,「姐姐,老爺是不是不喜歡我?」
我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那不是老爺,以後要叫爹爹。我也不是姐姐,以後要叫娘親。小桃花這麼可愛,誰會不喜歡呀。」
又去拉著衣角安撫那個大的,「相公,你以前也嫌棄我太瘦小呢。」
他扯了扯嘴角,「你喜歡,就留下吧。」
然後他很快就後悔了。
夜裡小桃花可憐巴巴地抱了小枕頭過來,想要和我一起睡。
江得寶緊緊抱住我不肯鬆開,我溫言勸了幾句,他才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小孩子討厭死了,明日還是送走送走。」
那一晚,小桃花抱著我睡得很香,還打起了小小的呼嚕。江總管蜷縮在床腳,委委屈屈混了一夜。
他離開的時候,小桃花眼睛還沒睜開,嘴裡迷迷糊糊說了句,「爹爹要早點回來哦。」
江得寶一愣,半天才「哦」了一聲,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起來,再也沒提送走的事。
小桃花交際能力驚人,不是纏著我,就是纏著江得寶。兩個人很快熟絡起來。
江得寶還特意尋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回來,得意地說別人的女兒有的,他的女兒也要有。
我的渣爹向來沒有參與過我們的成長,更別說陪著玩耍。所以我看著將小桃花扛在肩上摘花的江得寶,覺得他真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最好的父親了。
09
朝堂之中一直有很多反對宦官專權的聲音。面對朝臣的詰難,江得寶每一次都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所以在我們其樂融融的這一刻,沒有人想得到,分別的日子會來得這麼快。那一天的雪下得很大,江得寶踏著滿地雪色,深一腳淺一腳地獨自走了回來。
我在門口等他,見到這一幕心裡不禁咯噔一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趕緊跑上前去給他撐傘,又替他抖落肩頭的雪,「相公,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沒坐車?」他接過傘,淡淡著說,「雪大,沒找到馬車,我就想快點回來看看你。」
他今夜格外不同,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他都是微笑著看我,仿佛看不夠似的。
他讓人支開了小桃花,半晌之後,才緩緩開了口。 「皇上給了我最後的體面,允許讓我見你最後一面。」
他說著說著,就有黑色的血從嘴角流了出來。「相公!」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這是皇上早就答應了我的。捧我坐上總管太監的位置,接管魏瑾的勢力,摸清所有的底細,再把一切都完完全全交還給他。」「條件就是會放過你。」「今日下了朝,他突然說時間已經到了。真是過分呀,多一天的時間都不給我留。我本以為,還可以為你和小桃花再多籌謀一些的。」江得寶苦笑著說,「桃桃,我只剩一個時辰的時間了,你陪陪我好嗎?」我忍住眼淚,扶著他緩緩坐到桃樹下。「很快會有人來查抄這裡。皇上的話不可盡信,我在地下錢莊裡給你們留了銀子,你和小桃花要離京城遠遠的,不要讓他再想起來。」「桃桃,如果有來生……」我已經泣不成聲,「如果有來生,我還是會和你在一起!」「桃桃,若我還是……」「相公我不管,我只要你,只要是你……」他笑了,「那一年我本就該死在獄中,能陪著你這麼幾年,已經是幸運。」
「我的桃桃,要好好活下去呀……」
那雙冰涼的手又試圖伸出來摸我的額頭,卻在中途滑落了下去。然後他輕輕闔上了眼睛,就在我的懷中一點點變冷。透骨的寒意從他的身體滲進了我全身。
江得寶不在了。他死了。
意識到這個事實,我的胸口仿佛破了個洞,沒有撕心裂肺的疼,就是冷,凍結五臟六腑的冷。
無限的空虛感在心底蔓延開來,我像被一片黑漆漆的雲托著往天上飄。
我暈了過去。
10
小桃花哭著搖醒了我。
我強打起精神處理了後事,為江得寶擦凈了身子,換上了新衣。
那雙裡面繡了桃花的護膝他一直捨不得取下,磨損的面料和填塞的棉花我都補了好幾次,眼下它在棺里靜靜陪著他,終於完成了它最後的使命。
我和小桃花扶著他的棺木走了七日,去了南城,他的故鄉。那是一個常年被飄動的雨霧籠罩著的小城,廟堂的恩怨廝殺,遙遠的像一場不真切的夢。
江得寶給我們留的錢財,我給善堂捐了大半,剩下的我們在城邊買了間小院,將他葬在了院子旁後山的一片野桃林邊。
我開了一間小小的糕點鋪,其中棗泥糕和核桃酥做得最好,常常還沒做好就有客人排著隊等候。
有個青年來得最早,站在寒露凍手的清晨等了我半天,笑著說,「我家娘子害喜了這兩日什麼都吃不下,就想吃你家的核桃酥。」
我笑著又送了他一盒。
他讓我想起當年那個雨後的黃昏, 也有一個俊秀的青年,在微醺的醉意里為自己嘴饞的娘子買了一份核桃酥。
我一隻手緊緊捂住了胸口,那滋味……好甜啊。
小桃花一天天長大,性情、詩書、女紅、廚藝樣樣出挑, 就是那手字, 歪歪扭扭地像狗啃過似的怎麼也練不好。
和她爹爹一樣。
在這裡住久了, 新結識了不少人,也有好些男子去託了官媒來求親。
媒人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這個秀才如何謙謙有禮,那個商人如何富有和善。
我微笑著一一拒絕了。
「先夫很小氣,他會不開心的。」
出閣前,我捏住蓮姨娘傷痕累累的手,「姨娘,別再熬夜做繡活了。和大山叔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
「作也」得寶, 得寶……
你看,你要我好好活著,我有做善事,我有好好活。
有一天我起床梳妝時,發現滿頭青絲多了一根刺眼的白髮。
還沒來得及傷感,就聽見門口撲通一聲,竟是倒了一個人。
城中最近來了不少逃荒的人,這個餓昏的十四五歲的少年面黃肌瘦,渾身破破爛爛,大抵也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收留了他。
誰知道小桃花日後竟和這少年從最初的互相看不過眼變成了最後的兩情相悅。
一個非卿不娶,一個非卿不嫁。
我給小桃花做了大紅的嫁衣, 送她踏上了來接親的軟轎。
透過她嬌羞的笑顏, 我仿佛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
當時的我懷著忐忑期盼的心情,心跟著轎子起起落落,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樣子的人, 生活會是怎麼樣的一番景象。
我當時心情十分複雜, 獨獨沒有後悔兩個字。
現在也是。
小桃花很快生了一個孩子。他的皮膚皺巴巴的, 眉目之間還有淡黃的結痂, 一打呵欠,整張小臉都憋得通紅。
我才知道, 原來新生的孩子是這麼丑……又這麼可愛。
小夫妻與我商量,他們的孩子以後都姓江。
我走到桃樹林,去告訴相公這個好消息。
他不用擔心, 我們始終記得他。
哪怕我不在了,小桃花不在了,以後也有人記得他是先祖, 清明、中元都會有人給他燒紙。
他永遠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靠在桃樹邊輕輕地說著話,只是始終沒有人溫和地回答, 唯有被風吹動輕輕落下的桃花, 溫柔地墜在我的手上。孩子們一個個漸漸長大, 鋪子的生意都交給了小夫妻打理,我有了更多的時間來陪他。我的精力越來越不濟,記性也越來越不好。本來想帶給他我新做的桃花釀, 打開盒子才發現自己竟放了一個空茶壺。就連這條往常閉著眼睛都能走到底的小路,仿佛也變得格外漫長,還差點摔了一跤。日頭很大,陽光透過斑駁的枝椏照射在我眼上, 我的眼角無比酸澀,不自覺地就沾染了淚意。
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去陪他了。還好快了。終於快了。(全文完)
作者:沈梔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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