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與裴信庭都是別人眼中的青梅竹馬、天作之合。
出國讀研前,兩方親戚笑稱:「是不是下次回國就是為了舉辦婚禮了?」
我沒說話,卻也是這般期待。
然而異國他鄉,地震發生那一刻,巨大的吊頂砸落在我身上之前,我眼睜睜看著他自我身邊跌跌撞撞奔至不遠處,緊緊護住了那個女孩。
後來他們同台演出,斬獲國內外大獎無數。
被媒體稱為最佳拍檔。
可我——
卻終生再握不起小提琴。
1
我睜開眼,入目的是醫院的白色吊頂,四周都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身上的痛覺和窗外刺目的光線告訴我。
我還活著。
裴信庭趴在我床邊,他睡得很淺,我手指只是微微顫動,他便猝然睜開了眼。
眼底烏青,胡茬凌亂,與他先前風清月朗的形象判若兩人。
四目相對,他眼底的倦意很快被歡喜取代。
「知儀,你終於醒了。」
那雙手下意識要撫上我額頭替我撥開劉海碎發。
我稍一偏頭,躲開了。
他的手就這樣僵硬在半空中。
聲音顫抖,卻很篤定。
「知儀,你在埋怨我。」
黃髮碧眼的醫生走來,用一口濃重的倫敦腔表達我的傷勢。
我剛悠悠轉醒,腦子一時跟不上,前半段說的什麼都聽得一知半解,唯獨最後一句話,清晰地落入我耳畔。
手部韌帶斷裂,損傷嚴重,我可能終生都無法再拉小提琴了。
宛若驚雷。
我猛然從床上坐起,整個身子都在抖。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他一臉遺憾,卻說出了殘酷的現實。
「我們感到很抱歉。」
我手握成拳,眼淚撲簌簌往下落,卻不肯認清現實。
一個小提琴的重量能有多少呢?
我明明身體好好的,生活可以自理,手部還有力量。
為什麼偏偏受傷的是手腕?
為什麼偏偏拉不了小提琴?
不顧醫生與護士的勸告,也躲開了裴信庭紅著眼的阻攔,我一身病號服發瘋般地跑了出去。
隨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到了就近的琴行。
老闆的問好還未說出口,我隨手拿起一旁的小提琴,握住琴弓的手卻無力而顫抖。
我拉的是那首自己最熟悉最喜歡的《because of you》。
明明已經熟記於心閉眼都可以完成的演奏啊,此刻卻沒有一個音節落在屬於它的音軌上。
宛若我此後的人生,輾轉波折,再回不到原來的路線。
2
琴行老闆不明所以,以為我不過是個學習效果不理想的蠢材。
便將名片遞在我手上,安慰道:「小提琴學起來本身就難,年輕人不要氣餒。你在我這兒購琴,我給你推薦老師,雙雙打折扣,包教包會。只要不放棄,就有希望的。」
我垂眸看自己無力蒼白的手。
沒有了。
再也沒有希望了。
裴信庭氣喘吁吁地終於找到了我。
外面起風了,透過未關嚴的玻璃門吹了進來。
他將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我身上。
「知儀,回去吧。」
眼淚朦朧了我的視線。
我對他說了我醒來以後的第一句話。
「裴信庭,我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
他了解我。
他知道我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是我十幾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是我再也登不上夢想中的舞台。
是我永遠都無法在自己的婚禮上演奏那首《because of you》了。
裴信庭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喉結上下滾動,攏住我胸前衣服的手緊了又緊。
「你罵我吧,知儀。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
「若我知道那盞吊燈傷害的是你的手,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擋在你身前。我也不知道事情會演變成今日的結果。」
「我根本沒多想。我只是惜才,她好不容易從偏遠鄉村走出國,承載著全家乃至全村的希望。她有天賦,肯努力,我怕她被壓在廢墟之下,毀了她一輩子。」
他的解釋句句在理。
可是我們都清楚。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裴信庭那麼驕傲的人,此刻卻落了淚。
我紅著眼眶,強忍著眼底翻湧的熱意,手巍巍顫顫地撫上了他眉眼,帶走了一指濕潤。
「你做了一個很正確的、很正直的選擇。」
「換做是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護住她。」
可地震發生的那一秒,我下意識望向他,他下意識奔向了宋清月。
在來不及思考完全出於本能的那一瞬間,他的第一順位,不是我。
巨大的疼痛卷席而來,陷入昏暗的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他抱著她顫抖的身子,以及蔓延出眸底的擔憂。
我牽強地扯出一抹笑,「可你做出了選擇,就要堅持到底。」
弦外之音讓裴信庭徹底慌了神。
他將我一把圈進懷中,「知儀,我們從小長大的情誼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被替代的,我心裡的人始終都是你。」
我推開他。
玻璃門上映照著我單薄的身影。
所幸表情是倔強的,頑固的。
我說:「沒關係,我不介意了。」
3
「那裴信庭是怎麼說的?」
電話那頭,閨蜜陸漫的聲音憤憤不平。
「他說,他會證明給我看。」
「你不會真的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我們結束了。」
閨蜜鬆了一口氣,轉而怒罵宋清月。
「要我說,這個宋清月才是真的綠茶,除了會賣慘還會幹什麼?她哪點比得上你了?也就裴信庭眼瞎,吃她那一套。不要臉死了。」
我握住手機的手收緊,喉間苦澀翻湧。
「漫漫,怪不了她,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因為,最起先吃她這一套的人,是我。
誠如裴信庭所說,宋清月走到今天不容易。
她什麼都沒有,小提琴是她的全部,代表著她以後的前途命運。
她第一次出現在教室時,一身廉價樸素的裝束,拘謹不安地站在台上,用不流利的英文磕磕絆絆地做著自我介紹。
眼神露怯。
班裡人嘲笑她是中國來的鄉巴佬。
這是我們班第三個來自中國的留學生。
異國他鄉,我成為她唯一一個可以大膽交流,小心翼翼依靠的人。
很快便相熟起來,連帶著裴信庭也跟她說上了幾句話。
宋清月確實勤奮、努力,再加上性格軟糯,見誰都是靦腆的笑意,班裡人也漸漸容納下了她。
就連一向眼高於頂的樂理老師都為之動容。
練琴房裡,我與裴信庭正為兩個月後禮堂音樂演奏會糾結選什麼曲目,樂理老師牽著宋清月的手走來。
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你很優秀,家境優渥,以後登上大舞台的機會還有很多。要不這次機會就讓給宋清月吧?」
看著宋清月期待而又怯弱的眉眼,我想,我參加過諸如此類的音樂會已經不計其數了。
盡我所能地,讓她人生更圓滿一點未嘗不可。
就讓她一次。
哪兒能想到,這一讓便讓出了我一半的命運。
宋清月第一次參加這種舞台,光是想想就怯場,再加上她與裴信庭幾乎無默契可言,一連半個月,都是我們三個呆在一起,我幫她適應。
是從什麼時候裴信庭看她的眼神開始變的我也不知道。
他在我耳邊抱怨不能單獨跟我一起的次數越來越少。
擔憂宋清月彈琴會出狀況的時間卻越來越多。
更甚至——
慢慢的,他們練琴不叫我了。
起先裴信庭對宋清月是憐憫的,但後來,那雙眼裡的欣賞、期待、喜悅早就將其取而代之了。
而我後知後覺地發現——
宋清月望向裴信庭時,總是仰慕的。
地震,不過是在我猶豫不決做出選擇的時候,推了我一把而已。
4
裴信庭以為我在跟他鬧彆扭,等的是他低頭,是他給我一個虔誠且肯定的態度。
但其實,搖搖欲墜的琴房裡,意識消弭的那一刻,我就想好我們要怎麼分開了。
我退學了。
瞞著所有人做了這個決定。
一個小提琴手,卻終生再也握不住琴,沒什麼比這更諷刺的了。
我也沒有了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
退學申請報告批准下來的那一天,我拉黑刪除了裴信庭的所有聯繫方式,並買了當天回國的機票。
所有的東西我都沒有帶走,唯獨帶走了那把我愛不釋手卻可能再也沒機會拉響的小提琴。
陸漫來機場接機,老遠向我跑來,跑著跑著便落了淚。
「程知儀,你讓別人擔心死了知不知道。」
她心疼地接過我後背上的小提琴,哽咽道:「以後的路怎麼走?回家繼承家產嗎?阿姨知道你回來了嗎?」
我搖搖頭。
從小到大,我媽就沒把我往繼承人方向上培養,她知道我熱愛的是什麼,費盡心力要將我捧上國際大舞台。
如果她知道,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泯然眾人,又該多麼沮喪。
更何況,我不想我媽跟著為我的將來以及與裴信庭的事煩憂。
長路漫漫,我有錢有顏有才華,還愁找不到容身之處嗎?
陸漫的家位於閔城市中心,位置優越。
左行幾百米便是聞名全國的一流大學——閔城大學。
閔城大學前方不遠處就是著名的聖倫教堂。
車身經過教堂廣場前,我被一陣悠揚的琴聲所吸引。
是《because of you》。
降下半截車窗,恰看到晴日下,白鴿縈繞,少年一身乾淨的休閒穿搭,身影欣長姿態優雅舉著小提琴。
身後許願池粼粼的波光通過左臂拉琴弓的弧度若隱若現。
他整個人宛若鍍了一層金光。
陸漫不知何時踩了剎車,在一旁惋惜道:「這個人是閔城大學的大三生,叫沈不渝。極為熱愛小提琴,但是因為家境貧寒,所以讀的商貿,不過人家學商貿照樣成績位列群首,小提琴純為愛發電,也是高手,確實厲害。」
「你怎麼知道這麼詳細?」
陸漫輕嘖一聲。
「你當姐白混的?沒事我就喜歡跑進閔城大學看帥哥,這種事我摸得門清。」
我再度看向沈不渝。
單聽他的琴音婉轉悠揚、每個音節都那麼准。
卻不夠純澈清穩。
抵在肩頭的那把小提琴,廉價而又老舊。
這讓我想到了宋清月。
但他又與宋清月不同。
少年眼神剛毅,氣質淡然,若非陸漫所說,更像是一個出身於鐘鳴鼎食之家的貴公子。
一曲畢。
他輕輕抬眼,隔著春風與層層飛起的白鴿與我四目相對。
視線交匯的那一瞬間,我拉開了車門,將我的那把小提琴拎了出去。
算了。
再聖母一次吧。
這把小提琴,我也用不上了。
5
沈不渝呆愣地接過那把琴。
溫煦的日光下,襯得他看向我的目光灼灼。
斂眸看清琴牌的那一刻,他驀地睜大雙眼,「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我笑得不甚在意。
「我手腕受傷,終生都再拉不了小提琴了。這把琴陪伴了我很多年,我不忍心它回到角落裡吃灰,你要不嫌棄,就代替我繼續讓它發揮作用吧。」
他聲音不知為何有些低顫,「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沒有的。」
心被揪作一團,連帶著手腕都隱隱作痛。
我不知道,我要用多久去釋懷這件事。
「那——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大抵白白接受會叫他內心不安吧。
我歪頭,「以後我的婚禮上,就幫我演奏你剛剛的那首曲子吧,我很喜歡。」
這個願望我終生都實現不了了,這樣也不算遺憾吧。
他握緊了手中的琴弓,「你要結婚了?」
我望向身後波光粼粼的水池,「以後會的,等我的幸運男嘉賓出現。」
不知是否是錯覺,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好像輕鬆了一口氣。
轉身時,他突然叫住我。
「姐姐。」
我回頭。
他沖我朗朗一笑,聲色是專屬少年人的清冽:「我會把這首曲子,練得更好。」
我與他的對話全程落在不遠處閨蜜的耳朵里。
陸漫頗為感慨,「真好,幸好裴信庭這不識貨的傻叉沒有泯滅你對愛情的嚮往,我還擔心你走不出來呢。」
不怪她杞人憂天。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都是跟裴信庭在一起的。
兩家生意往來密切,又是鄰居,父母交好,我倆同年出生。
從沒有所謂的娃娃親束縛,但好像順理成章的,大家都覺得我會跟裴信庭走到一起。
就連我也是這樣以為的。
我好像生來就要嫁給他一樣。
懵懂無知的少女情懷和情竇初開皆是因為他。
事到如今,我才後知後覺想到,他從未給我過任何承諾,我們也始終沒捅破那層窗戶紙。
他不是一定會選我。
不過換種生活也挺好的。
我恍然想——
我也不是非得選擇他。
我始終對愛充滿期待。
6
我放不下的,從來只有音樂。
那場我沒能參加的音樂會舉辦得很成功,裴信庭與宋清月配合默契,演奏現場接近完美。
我退學後宋清月便成為了他唯一的搭檔。
再後來他們參加國外大大小小的比賽、音樂演奏會和公益晚會,登上的舞台越來越大,名氣也越來越高,斬獲大獎無數。
俊男靚女的組合很是惹眼,媒體稱他們為最佳拍檔。
這一切都是我無心所知,網際網路發達的時代,冷不丁地看一眼,都能捕捉到有關他們的信息。
據說,他們要回國了。
但這一切都跟我無關了。
回國後,我潛心學習,奮鬥一年,考了個編制。
加上歷史成績加成,幸運地成為了閔城大學音樂學院的樂理老師。
閨蜜說我就職的很是時候。
過段時間,便就是閔城大學的七十年校慶。
屆時不少往屆優秀畢業生會回到母校,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企業家和著名畫家、音樂家。
電話里陸漫聲色激動,「說不定你的真愛就在其中呢!姐妹,能不能在意氣風發的大學生里搶一個好的觀眾席位就靠你了。你可是我在閔城大學唯一的後門。」
我輕笑,「那我爭取完成任務。」
上課鈴聲響起。
我收了手機走進教室,又開始了我自己的演講。
能考上閔城大學的,都不是泛泛之輩,對於從小便接觸音樂的人來說,樂理知識與水課無異。
班上沒幾個抬頭的,唯獨最後排的男生坐得端正。
時隔一年,隔著遠遠的距離,我還是一眼便認出那是沈不渝。
又是一年春。
窗外濃密枝葉搖晃,映照進來的光斑明翊駁雜。
他目光專注看我。
從頭至尾。
算算時間,他也是今年的應屆畢業生了。
按照閔城大學的習慣,他此刻應當在公司實習,或是已經簽署好畢業就業的合同。
下課後,教室人群散去,我在講台處收拾資料,抬眼,只有他還留在座位上。
「姐姐,好久不見。我應該喊你老師嗎?」
我搖搖頭,笑著與他寒暄。
「沒簽實習合同嗎?怎麼又回到學校了?」
他有些靦腆,耳根都有些泛紅。
「簽了,簽了一家小公司,老闆很好說話。學校校慶,有我的節目,就讓我返校了。」
「我半路出家,全憑熱愛,擔心基礎功夫影響效果,才跑來蹭課惡補的,沒想到音樂學院新換的樂理老師,竟然是你。」
緣分巧妙罷了。
回國這一年我幾乎切斷了所有社交,跟我媽彙報的日常生活也是含糊其辭。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與我僅有兩面之緣的沈不渝,也算是故人了。
心情沒由來的舒暢許多。
他說,「姐姐,我可以加你一個聯繫方式嗎?以後有關於小提琴的問題想請教你。」
握住手機的手一緊,我頹靡地看了眼自己指尖都在顫抖的手,搖了搖頭。
「我幫不了你什麼的。」
微信二維碼頁面跳出,「叮」的一聲,他很快掃上。
「不!」沈不渝回答得斬釘截鐵,「姐姐的厲害之處不在於指尖。」
我莫名覺得有些好笑,從我們見面那天起,我就已經是個不能拉小提琴的廢人了。
「你怎麼知道我很厲害?」
沈不渝嗓音清越,咬字清晰而鄭重。
「姐姐,我就是知道。」
7
他說要我教他拉小提琴,當真是抬舉我了。
對於一個小提琴手來說,一把契合的小提琴就是另一雙手臂。
那把被我視若珍寶的小提琴,到他手中依舊發音婉轉悠揚。
完全與他融為一體。
那怕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我的水平也未必見得在他之上。
這樣的人,卻因為家境貧寒無緣逐夢音樂,屬實令人惋惜。
老舊的教學樓天台處,他面迎著春風拉動琴弦。
每一個細碎的音符都宛若流淌成溪,潺潺入耳。
漫天柳絮飛揚。
我好像透過他,又看到了在台上演奏的自己。
熠熠生輝。
心臟再度刺痛,眼眶漸漸紅了。
琴聲戛然而止。
沈不渝收琴看我,神色擔憂。
「姐姐,別哭。」
我低下頭,企圖用散落的長髮遮擋神色,聲音卻嗡嗡的。
「柳絮迷了眼,你繼續,不必管我。」
我不過是個矯揉造作的共情之人。
腳步聲響起,他走至我身旁。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撥開遮擋住我視線的長髮。
他修長的手指輕柔輾轉地拭去我眼角的淚水。
眼前清明。
沈不渝嘆了口氣,「哭什麼?誰說你再也拉不了小提琴的?」
我在困惑間被他拉起身子。
沈不渝手臂一轉,我背對著站在他身前,後背緊緊貼在他胸口處。
隆隆作響的心跳有力而有節拍。
沈不渝長臂攬過我雙肩,一隻手將小提琴抵在我肩前,另一隻手將琴弓塞至我掌心。
他乾燥的手握住我手腕。
隨著他手腕轉動,我受力拉動琴弦。
琴音律動。
並不算行雲流水,磕磕絆絆的卻保證了每個音節都在屬於它的軌道上。
依舊是那首我最愛的曲目。
沈不渝薄唇貼在我耳邊。
「姐姐,我真的把這首曲子練得很好。」
時隔一年多,我第一次完整地完成了一首曲目。
沈不渝不輕不重地捏著我手腕隱隱作痛的傷口處。
「姐姐,別逃避,只要你想,哪裡都是你的舞台。」
「而我,必定是你最為虔誠的聽眾。」
8
校慶將至,學校里的藝術類院系任務繁多。
就連我一個樂理老師也被推上來做了音樂指導。
主要任務是帶領班裡的各類琴手配合默契地完成多人演奏。
閔城大學本就國內聞名,七十年校慶自然是萬眾矚目。
學校也極為重視,各行各業的精英畢業生統統邀請回校,還神秘兮兮地放出預告,聲稱有重要的神秘嘉賓。
我本不在意的。
只是沒想到,那所謂的神秘嘉賓竟然是宋清月與裴信庭。
宋清月是從閔城大學走出去的。
琴房裡,休息的時間,學生們突然興致昂揚地炸開了鍋。
「我去!學校終於捨得公布神秘嘉賓名單了,竟然是宋清月學姐!」
「宋清月?!她最近在國外好有名,你看她氣質什麼的,跟學校大神牆上掛著的照片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咱們學校這是悶聲干大事啊!」
「不止,她還把那個名聲遠揚的巨帥搭檔也帶回來了!那人又不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按理說沒義務過來的。」
有人曖昧地拖長尾音,「咦~~這不顯然為愛奔赴嗎?據說他倆的出場費現在可高了,學校可真是沾了宋清月學姐的大光!」
談及至此,學生們都來了八卦的興致。
「哎,你們有沒有看微博,音樂圈裡的很多人都在磕他倆 cp,可是他倆既不澄清也不承認,真是急死個人。」
「比較低調吧,他倆搭檔這麼久,又都是俊男靚女,很難不久處生情。」
忽地,她們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
有學生討好似的湊過來,「老師老師,我記得你也是在倫敦留過學的,你是不是跟他倆一個學校啊,能不能透露一下他倆是真的假的呀~」
我睫毛抖動了幾下,遮住了眸間雜然的情緒。
我搖搖頭,笑道:「我跟他們,不認識。」
學生失望地跑開了。
望著窗外隨風飄動的柳枝,我漸漸失了神。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倆究竟有沒有在一起。
9
校慶倒計時八小時。
所有人都陷入了緊鑼密鼓的排練中。
我的學生們很爭氣,近期的排練認真,彩排台上她們表現得堪稱完美,就連導演都忍不住誇讚。
正道我要鬆一口氣時,院長走了過來。
「程老師,麻煩你去後台化妝室看一下。宋清月和她的搭檔來了,導演擔心她沒有順手的琴,叫我們問一問,關懷一下。」
本想盡力避開他們的,但院長說完這句話轉身又去忙別的事了。
所有人都抽不開身,我總不能因為個人情緒耽誤工作。
其實我內心還算平靜,糾結的只是不想進行那些虛偽的無謂的寒暄。
我們三個之間,早就沒了什麼舊可以敘。
敲門而入後,化妝室內只有宋清月一個人。
通過鏡子,我們都先一步看到了彼此。
淡妝下,她的那張臉明艷又精緻。
宋清月見到我並不驚訝。
她笑著起身,語氣頗為遺憾,「沒想到,你就真的肯甘心留在學校里做起了老師。」
她的態度讓我明白,她早就知曉了我的生活軌跡,甚至連裴信庭也知道了。
我受得了舞檯燈光與掌聲,便也能享得了無人問津而又平淡的生活。
宋清月想過來跟我擁抱,我徑直越過她,她的身子僵在原地。
「沒什麼不好的。」我公事公辦,「我來是想問問你,手底下有沒有順手的琴。」
宋清月一愣,「我們之間就只能說這些了嗎?」
不然還能說什麼呢?
我可以平靜地面對她,也深知造成這一切的人不是她。
我連裴信庭都懶得怪,又怎麼會埋怨她?
但終究當初那分情誼在我心中蕩然無存了。
我目光落在沙發里側她的小提琴上。
「看來你有順手的琴,我就不打擾你了。」
推門之際,宋清月突然叫住我。
「知儀,你是不是在怪我?我也不知道在生命危急的關頭他會選擇我,更料想不到這場地震會對你的手腕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信庭他……」
宋清月咬著唇,雙眸泛淚,我見猶憐。
我淡淡地打斷了她。
將她話里的小心思摸得一乾二淨。
「你不必跟我說這些,我跟他,早就沒關係了。」
宋清月揪緊了腰間紗裙的布料,舒了一口氣。
「我跟他遲早會在一起的。你不會跟我搶的對吧?」
她又打量了一番我垂在腰間的手,終於笑了。
「也是,你什麼都沒有了。以後跟他搭檔同他並肩而行的人只能是我。」
什麼都沒有?
我莫名覺得好笑。
不咸不淡地擺明現實。
「宋清月,我只是不再拉小提琴了,不是破產了。你有心思跟我說這些,還不如立馬跟他在一起把他牢牢攥在手裡,避免夜長夢多。」
她臉色一白,支支吾吾道:「我們……事業為重。」
我懶得理會她欲蓋彌彰的說辭。
推門而出。
說的好像誰不是事業為重一樣。
待我想好怎麼跟家裡人解釋這一切,我就回家繼承家產去。
誰跟她在這兒勾心鬥角啊?
10
再回到演播廳,我第一眼便看到了沈不渝。
他一身黑色燕尾服,襯得人成熟穩重了些,只是眉心緊皺著,神色慌張,不知道在找什麼。
校慶即將開始,能讓他慌亂成這樣的,總不能是琴丟了吧?
我眉心一
我鼻翼間儘是他周身好聞的皂香。
身子一僵。
感受到的是他深吸一口氣的動作。
他聲音略帶喑啞,透露著些許緊張。
「姐姐,你去哪兒了?」
有工作人員經過,我自他懷裡退出。
看著他潭影幽深的瞳底,只當他上台緊張。
便開口寬慰道:「放心吧,你會演奏得很順利、很成功的。」
話音剛落,我身後被學生拍了一下。
「程老師,剛剛有人傳話,說宋清月學姐的搭檔裴先生四處找您,是不是有什麼缺的啊?你要過去看看嗎?」
「我知道了,謝謝。」
我面無表情,沒有半點想去見他的心思。
就連沈不渝都緊張成這般,我又開始擔心起了我的學生,正準備抬步過去看看,衣袖卻冷不丁被他攥住。
沈不渝垂著腦袋,讓我看不清臉上的神色,只能從他音色里細品出一股委屈的味道。
「姐姐,我真的很緊張,再陪我練練吧,別去看他。」
像一隻撒嬌的大狗狗。
我胡思亂想。
「我不會去見他,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後台,我去看看我的學生。」
沈不渝猝然抬頭,一雙桃花眼波光粼粼,星亮無比。
他勾唇,笑意淺淺。
「姐姐工作要緊,我的緊張我可以自己紓解。」
哪裡還有方才半分緊張可憐的樣子。
11
裴信庭與宋清月率先登場,一曲慷慨激昂的音樂點燃了整個演播廳。
學生應援的嗓音幾乎要蓋過轟轟的音樂聲。
我站在台下昏暗的光影處,幾乎要與漆黑的後台融為一體。
裴信庭看不到我。
一年多過去,他比以前更成熟了,演奏風格也更多變。
偌大的舞台上,他氣定神閒,姿態優雅。
他與宋清月的默契也不亞於當年的我們了。
如此看來,他倆確實更像拿了救贖劇本的天作之合,也不外乎外界傳言紛紛。
我躲著他,並非是放不下種種,只是不想聽他那些無謂的歉意。
浪費彼此時間。
然而孽緣是躲不過的。
我的學生上台,演奏過程十分精彩,一切都完成得順理成章。
卻在下台時,其中一名大提琴選手因為低血糖,在台階處摔了出去。
我一緊張,撥開層層人群跑向那邊,卻在距離學生五米遠的地方,被人攥住了手腕。
裴信庭目光沉沉看著我。
「程知儀,你還要躲我到什麼時候?」
不遠處,學生已經被人背著去往了校醫院的方向。
我沒有再過去的必要。
甩開手腕處他的桎皓,我神色波瀾不驚。
「我不是躲你,是我們沒有再見面的必要。」
他神色受傷,嗓音也略帶沙啞,艱難吐字。
「一年多了,你對我的懲罰,還不夠嗎?」
如此深情款款,我差點就信以為真了。
我冷笑,「我做出什麼懲罰了?我只是在平淡地度過我的生活而已。你聲名遠揚、獲獎無數,跟宋清月光榮回國,你把這些稱之為懲罰嗎?何況這些是你們應得的,跟我沒關係。」
裴信庭聲音緊著,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從沒有一天是睡好的。我們這麼多年了,不能說放下就放下。」
我平靜地闡述一個事實:「我們只是做了很多年的朋友罷了。」
這些年,他什麼承諾都沒有給我過。
是我理所應當地以為,我們是愛人,是家人。
裴信庭神色不可置信,「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你是不是愛上別人了?」
我不想與他糾纏不清。
也怕再多說幾句我們情緒失控引來關注。
恰好舞台前燈亮起。
沈不渝翩然登台,聚光燈下,清冷矜貴。
行雲流水般的音樂流淌而來。
我抬手指向舞台上的他,「是啊,這位就是我的新歡。」
12
裴信庭紅了眼眶,他發瘋般的攥著我手臂,猛力拉扯著我。
我被迫跟著他走進了後台。
他隨手推開一間化妝室的門,將我拽了進去。
他扳住我的雙肩,失控般的搖晃。
那雙眼猩紅含淚。
「程知儀,你說我做了一個很正確的決定,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我只是下意識救了她,我也不知道那頂燈會砸落下來又恰好傷到你的手腕!我該怎樣證明我的心?要時光倒回我眼睜睜看她死在我們面前嗎?」
「我只是覺得我們擁有的已經很多了,世界太不公平,她若出了意外就等同於搭上一輩子!知儀!不能拉小提琴了我也很為你遺憾可惜,可我們以後還有很多條路可以走,別搭上我們的未來好嗎?」
你看。
他口口聲聲說著為我可惜,卻句句覺得——
我沒辦法彈小提琴也沒關係的。
是啊,所有人都覺得沒關係,他們只會心有餘悸。
幸好手腕受傷的人不是宋清月,她只有小提琴了。
而我出身名流、天之嬌女,是被捧在掌心裡長大的公主。
我失去一雙會拉小提琴的手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眼前朦朧,哽咽著:「他們不懂,連你也不懂嗎?」
「小提琴是我從小到大以來唯一的熱愛,跟你攜手走到大舞台是我唯一的夢想!」
可我的夢徹底破碎了。
裴信庭嗓音顫抖,「可我們在其他的地方還有未來啊。」
我掰開他落在我雙肩的手。
「裴信庭,真正讓我們分開的不是這場意外。我說過,換做是我我也會護住她。我手腕的傷也無法預料。」
「可你們打著訓練的旗號身影靠得越來越近的時候,你無法失去我卻推不開她的時候,你有想過今天嗎?」
「是惺惺相惜,還是動了春心,裴信庭,你自己很清楚的。」
裴信庭痛苦地搖頭。
「我真的知道錯了,知儀,我不懂珍惜。你給我一次機會,一次就好,就當作——可憐可憐我。」
我知道,像他這樣優秀驕傲的人說出「可憐」二字時需要多大的勇氣。
可我不為所動。
甚至覺得極為可笑。
在這段不複雜卻很狗血的感情中——
我不覺得自己可憐,因為我還年輕,愛錯了人可以重來。
宋清月也不覺得可憐,因為她自認費盡心機終於把裴信庭留在了身邊。
唯獨裴信庭,在兩段感情中掙扎猶豫,他優柔寡斷地傷害了兩個人,卻覺得自己可憐至極。
「裴信庭,是你想要的太多了。」
13
房門被一股猛力推開。
沈不渝大步向我走來,高大的身影籠罩在我眼前,彎身替我擦拭眼淚。
從他未換的燕尾服還有手握的小提琴中都能看出,他應當是一下台便找到這裡了。
沈不渝氣喘吁吁,連帶著撫在我眉眼間的指尖都在顫抖。
「姐姐,別回頭。」
裴信庭目光落在那把小提琴上。
他苦笑,「你是真的愛他啊,就連最愛的這把小提琴都給了他。」
我心跳漏了一拍。
當時為了不與裴信庭糾纏不休,隨口便說了沈不渝是我新歡。
如今舊愛「新歡」共處一室,很難不有火藥味。
問題是,沈不渝是無辜的啊。
我拉著沈不渝的手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