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愛妾病重。
唯一能救她的靈藥,是太子妃母家的秘寶。
於是太子到冷清破敗的院落來找我。
「你拿鳳羽芝救阿菡性命,孤就許你遷出偏院!」
真是天大的恩典。
他不知道,真正的太子妃半個月前就已經死了。
占據了她軀殼的我,是一隻殺人不眨眼的惡妖。
我啊,答應了那個可憐女人,要替她報仇呢。
1
紀嘉陽站在院子門口。
臉色黑得像我昨晚做完飯沒來得及刷的鍋底。
也難怪,偌大一個院子堆滿落葉,和著雨後的泥地,幾乎沒有下腳走路的地方。
他堂堂太子,一輩子鞋底連灰都沒沾上過。
所以他就止步於院門口,皺眉:「好歹也是太子妃的院落,怎麼搞成這個樣子?底下人都死了嗎?」
「殿下忘了嗎?您叫我搬到這院子時就沒撥人過來,現在我這裡除了阿蓮,沒有下人。」
我站在檐下倚著門廊道:「剛開始我和阿蓮倒是每日都掃一掃,只是後來又要做飯又要掃屋子,就沒力氣來管院子了。殿下難得來一趟,阿蓮,快拿掃帚,給殿下掃出條路來。」
「不用了!」
他喝止道:「孤不進去,只來找你討一樣東西。」
「哦?」
我笑:「妾身這裡居然還有東西能入殿下的眼?」
他冷冷:「鳳羽芝,是不是在沈府?」
我點頭:「是啊。」
「你寫封家書,叫人送來。」
他聲音淡漠:「阿菡高燒不退,太醫說鳳羽芝能救她。」
我蹙眉:「殿下,這鳳羽芝是沈家傳家秘寶,世上只此一枝……」
他不耐煩打斷我:「你把它拿來,孤就許你遷出這偏院。若耽誤阿菡病情,孤保證你也會爛死在這裡!」
我定定盯著他,他被我盯得有些發毛:「聽不懂嗎?」
「殿下稍安勿躁。」
最終,我向他一禮,柔聲:「我這就給家中寫信。」
望著紀嘉陽滿意離去的背影,我收斂了臉上笑意。
太子殿下啊,你不用拿性命來要挾太子妃。
她早就死在這裡了。
2
沈府半日內就把靈芝送到我手裡。
想必如今太子妃在東宮的艱難處境,沈家人心知肚明。
所以哪怕要獻出傳家秘寶,也要給女兒掙一絲出路。
可惜,已經晚了。
沈家捧在心尖尖上嬌寵長大的嫡女沈棠,早在半個月前就死了。
那夜暴雨如注,太子陪著自己的嬌嬌愛妾,而他的髮妻在這個偏遠無人的小院裡心悸而死。
沈棠死之前用自己的心頭血,施了不知從何處學來的秘法禁術,將我強行召到了面前。
「我知道你是最厲害的妖……」
她咳著血,氣色已如朽木,眼神卻雪亮。
「我願意把皮囊、魂魄和氣運全都給你拿去修煉,只要你……只要你替我報仇!」
她抬起手,遙遙指著東宮主院。
「負我、害我之人,都要死,答應這個,我的一切,你都拿去!」
我是世間最厲害的幻妖,從來都以元神形態遊蕩於世。
自我誕生以來,這是第一個能把我召出,還願與我做交易的凡人。
「簡單。」
彼時我還是虛幻的靈體,漫不經心道:「等拿了你的身體,我一刀去把他們結果了就是。」
「不,不行!」
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扎坐起,恨聲道:「太便宜他們了!要他們……要他們嘗遍我的苦楚,要他們一無所有、身敗名裂、痛不欲生地死!」
有點意思。
阿蓮在外敲門:「娘娘,殿下派人來取藥了。」
面前桌案上,左手邊是真正的靈芝,色澤金黃,形如羽毛,故名鳳羽。
右手邊,是我從院子裡撿來的枯枝爛葉。
右手拂過案幾,銀光一現。
枯葉變成了靈芝。
我把假靈芝裝進藥盒,遞了出去。
3
這天日頭好,我叫阿蓮把新被子抱出來曬一曬。
新院子還是偏,但至少窗戶不漏風了,陳設雖舊,也都沒有壞。
白菡來時,我正同阿蓮一起翻被子。
「這面曬一上午了,要兩面都曬到,被子才軟乎暖和……」
一抬眼,正撞上她一言難盡的眼神。
「這種事怎麼要姐姐親自動手?殿下也是,既要給姐姐換院子,怎麼不換個好的?」
儼然做主的語氣。
我平靜:「身子大好了?」
她笑吟吟:「還要多謝姐姐的鳳羽芝,不愧是靈藥,只用半株就好了,原本我想把另外半株還給姐姐,但殿下說要留著給我補身子,就只能委屈姐姐割愛。」
我擺手:「既已送你,就都是你的,好好用,別浪費。」
離開時她細細打量院子。
「姐姐這裡實在缺人,殿下最近事忙可能顧不上,不如妹妹從自己院裡撥點人來伺候。」
我揚眉:「好啊。」
黃昏時,說好送來的小廝沒來,來的是紀嘉陽。
他幾步踏進房中,一把抽走我手裡的話本。
「缺人自可跟孤說,何必要從阿菡院裡搶人?她大病初癒就來給你道謝,你就這麼欺負她?」
阿蓮在旁邊搶道:「殿下誤會娘娘……」
他冷漠打斷:「主子說話,輪得到你插嘴?來人,掌嘴。」
我一個眼風掃過去:「我看誰敢。」
原本想動手的侍衛愣在當地。
紀嘉陽斥道:「打!」
阿蓮跪在地上不敢躲。
侍衛揚手就要打。
我一腳踹出去。
4
望著倒在地上壓抑痛呼的侍衛,紀嘉陽有些不可置信。
他轉回目光打量我:「你……功夫恢復了?」
我重新找個舒服的姿勢坐好:「怎麼,我好了,殿下不開心?」
他神色僵硬:「不是說經脈受損好不了了嗎?何時恢復的,怎麼不告訴孤?」
沈家世代武將,沈棠作為唯一的嫡女,武藝從未落下。
兩年前,紀嘉陽遇刺中毒,她拼盡力氣把人救出來,又親自為他試藥。
最後紀嘉陽痊癒了,她卻經脈大損,一身絕學便也廢了大半。
病根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那時紀嘉陽抱著她說:「阿棠不怕,以後換我保護你。」
可後來白菡進府,她一再退讓,最後甚至被換了日常湯藥也不知,就這麼讓出一條命去。
好好一個將門虎女,在這偌大東宮,活生生被圈成了一條懦弱貓犬。
好在,我不是她。
我把阿蓮從地上攙起。
「平常十天半個月也不見殿下踏足我這,這幾日為了白良娣,倒是來得勤快。可這是我的院子,阿蓮是我的陪嫁,就算有錯,也該是我來罰,關殿下什麼事?」
紀嘉陽冷笑:「你倒是敢,連你都是我的。」
「這話說的。」
我嗤笑:「我可以不是。」
他一愣:「你什麼意思?」
「殿下既與白良娣兩情相悅,我倒也願意把這太子妃的位子讓給她。殿下給我一封和離書,我們好聚好散。」
我挑眉望他:「可是,殿下敢嗎?」
5
他不敢。
沈家是朝堂武將支柱,他還要沈家的勢力。
紀嘉陽最後丟下一句:「你瘋了。」
拂袖而去。
臨走時摔了院裡唯一一套茶具。
阿蓮眼淚汪汪跪在地上撿碎片:「娘娘不該為了奴婢和殿下衝撞的……本來看在鳳羽芝的面子上,娘娘也許還能和殿下好好說說話。」
「他如今心裡只有白菡,哪裡還想跟我說話?」
阿蓮嗚嗚嗚地哭道:「殿下以前不是這樣的……都怪那個女人……」
「不盡然。」
我搖頭:「沒有白菡,遲早也會有別人,男人要想變心,來多少個都不嫌多。」
她繼續嗚嗚嗚:「娘娘連喝茶的杯子都沒了。」
我實在不想聽她嗚個沒完,一揮手。
她手中碎壺碎盞完好如初。
孩子傻了:「娘娘……奴婢好像眼花了……」
「沒有。」
我把她拉起來:「偷偷告訴你,那日我在病中夢到一個老神仙,他教了我幾招神通,你看,好使不?」
「好使……」
「嗯,乖。」
我拍拍她腦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保密喔。」
她狂點頭。
嘖,主子傻,奴婢更傻,說什麼信什麼,實心眼。
被子曬足一天,又軟又暖。
我鉚足勁兒在被窩裡打了好幾個滾,一覺睡得香甜。
下半夜,身上忽然一沉。
紀嘉陽。
他好像喝了不少酒,眼神不甚清醒,隔著被子把我死死箍在懷裡,喃喃。
「沈棠……
「你憑什麼跟我和離?」
6
我忍了又忍,才勉強忍住一掌劈死他的衝動。
「喂。」
我隔著被子踢他:「別發酒瘋,起來。」
「你既嫁給我,就不要想著逃……」
他好像聽不見我的話,自顧自地說:「你憑什麼……為什麼要跟我和離?」
耐心告罄。
他一聲低呼,等我坐起身時,他已跌到地上。
堂堂太子醉醺醺地坐在地上,茫然抬頭。
「殿下。」
我淡淡:「你走錯門了吧。」
他一手撐地,一手揉著眉心:「……我沒有。」
「嗯?」
我抱著被子微微俯身:「那你看清楚,我是誰?」
他抬頭,眼神灼灼,將我望著。
望了半晌:「……阿棠。」
他多久沒這麼喊過了。
沈棠死前,他大概已經有三個月沒進她的院子。
半年前,又是為了什麼,才勒令她搬進那個荒無人煙的破院子?
我揉揉額角,從屬於沈棠的記憶里挖了一挖。
哦,想起來了。
因為沈棠小產了。
而他以為是她自己喝下了避子湯。
我哼笑:「殿下找我做什麼?」
他從地上站起身,扶著床簾,居高臨下地盯住我。
「你之前不願與孤生子,現在又要與孤和離……
「你是不是一早就想好了?」
我腦袋疼,跟醉鬼說話,真的很費勁。
想給他一刀。
算了,不廢話了。
「想生孩子啊?簡單啊。」
我被子一掀,拍拍床榻。
「來都來了,睡一覺再走?」
紀嘉陽有一瞬間的怔愣。
與此同時。
門外響起了侍衛的低聲:「殿下,碧清院來人,說白良娣夢魘心悸,在找您。」
他往我這邊走的步伐一滯。
我笑了。
「殿下。」
我微微仰頭,柔柔問他:
「你是要去找她呢?還是要留下與我生孩子?」
7
他當然會留下來。
因為沒有人能抵抗九尾狐族的媚術。
當年為了能跟那些狐狸學這秘術,我可是費了不少工夫的。
天光微亮,紀嘉陽起身更衣。
我靠坐在床頭,喊阿蓮進來。
他看著阿蓮手上一碗湯藥,系腰帶的動作猛然一頓。
蹙眉回頭:「這是什麼?」
我施施然端起碗:「避子湯啊。」
他一把掀翻藥碗。
「沈棠!」
他咬牙:「你到底想幹什麼?」
瓷碗碎了一地,滾燙的湯藥潑到手上,瞬間紅了一片。
我示意阿蓮不要上前,吹著燙紅的手背,緩緩:「難道不合殿下的意嗎?」
他壓抑怒氣:「你什麼意思?」
我擺出瞭然神情:「上次小產之後,我問過太醫,每日喝的湯藥方子裡有寒涼藥物,若不是殿下的意思,誰敢這麼做?殿下若是唯恐沈氏勢大,大可直說,我都明白。」
他臉色沉沉,拳頭握了又松。
最後只吩咐一句「以後都不准喝」,便匆匆而去。
碧清院裡那位等了他一夜,原本他是急著回去哄人。
可現在,沒那麼簡單了。
我舒舒服服睡個回籠覺,用早膳時,阿蓮果然一臉喜色地過來跟我咬耳朵。
「殿下早上去碧清院後跟那位大吵一架,連早膳都沒用就去上朝了。
「聽說還是她親自下廚準備的,結果殿下看都沒看一眼。」
我喝著粥,淡淡:「正常。」
紀嘉陽愛她不假,可他最愛的是他作為太子的顏面。
先前以為沈棠自己喝藥小產,他那麼生氣,也不過是覺得她居然不肯為他生子,自尊受辱。
現在我把髒水潑回去了。
白菡再得寵,她一個妾室,居然敢插手正室的血脈延續。
我們這位太子殿下,不生氣才怪。
瞧著吧,好戲才開始。
8
接連大半個月,紀嘉陽都宿在我院裡。
我的吃穿用度好了不少。
阿蓮嘆息:「娘娘要是早跟殿下說清楚,就不用吃那麼久的苦。」
我挑著紀嘉陽送來的珠寶首飾,沒有反駁。
她的娘娘是不會做這些的。
沈棠出身將門,生性傲骨,不屑家宅爭鬥,更不願費盡心思與人爭寵。
她以為與太子青梅竹馬,就是一生一世的情分,殊不知流光浮水,人心易變。
不過一個白菡,輕易就能攏跑夫君的心。
阿蓮拿一串項鍊在我頸間比畫:「這東珠真好看,娘娘喜歡嗎?」
我對著鏡子打量一眼,搖頭:「太沉了。」
挑出一串色澤溫潤的玉石手鐲:「就留這個,剩下的都送去碧清院。」
阿蓮不忿:「娘娘與殿下關係已經緩和,何必還像從前那樣委屈自己,好東西都給她送去了。」
我擺手:「聽我的,送去就是。」
過了幾日,紀嘉陽見到我擺在妝案邊孤零零一個手鐲,問:「孤不是讓人送了一整套東珠嗎?成色比這鐲子好多了,你怎麼不戴?」
我平靜:「送去碧清院了。」
他眼神一沉:「孤送你的,你就這麼打發給別人?」
我驚訝反問:「白良娣是別人嗎?殿下平日可沒少給她送好東西。」
「送她什麼那是孤的事。」
他蹙眉:「倒是你,就這麼看不上孤的東西?」
我無言。
他吩咐阿蓮:「你去趟碧清院,把東西都拿回來。」
阿蓮眼神惶恐,腳下卻半步不動。
他厲聲:「還不快去!」
阿蓮「噗通」一聲跪下了。
「殿下恕罪!奴婢……奴婢就算去,也拿不回來……」
紀嘉陽聲音越發低:「這是什麼話?」
「殿下送給娘娘的東西,一直都是前腳剛到娘娘手上,後腳白良娣就會派人來拿……
「娘娘自己根本留不下什麼……可娘娘說這些都是小事,不讓奴婢們拿這些事來煩擾殿下。」
9
碧清院內。
我坐在紀嘉陽身側,看對面白菡的臉色一陣青又一陣白。
「別的倒也罷了。」
他沖白菡道:「那套東珠是宮中按太子妃位禮制定做的,旁人戴就逾矩了。
「你若喜歡,我再給你尋一套來,這套還是拿回給她吧。」
他對白菡倒是耐心十足。
可白菡原地不動,一雙眼哀怨十足:「一套珠寶,勞得動殿下親自來碧清院要?」
她幽幽盯住我:「明明是姐姐送的,卻弄得像是妹妹強搶過來的一樣。」
我嘆一聲:「這事怪我,許久沒見宮裡的寶貝,一時眼拙,才搞出這誤會,殿下莫要怪罪。」
紀嘉陽睨我一眼:「孤自然不會怪阿菡。」
我懶洋洋一笑,換個更舒服的姿勢,喚阿蓮:「去,跟良娣去把東西好生拿著,既是宮禮,下個月陛下壽宴正好能戴。」
白菡僵硬著臉色。
我自在倚坐,並不催促。
她躊躇幾息,撲跪在紀嘉陽面前。
「殿下,妾有罪!」
10
我知道她拿不出來。
那套東珠,已經被她賣了。
從前從沈棠這裡強要過去的好東西,但凡能出手的,都被她賤賣了。
往常的珠寶首飾也就罷了。
可今次這套東珠按禮而制,如若真被不長眼的人買去,再被有心之人利用。
傳出去,太子這張臉還要不要了?
紀嘉陽勃然大怒,一把掃落案上茶盞。
白菡的貼身丫鬟阿曲戰戰兢兢開口辯解。
「殿下息怒!這些年良娣一直以東宮名義接濟遠郊貧民,又不願意拿府中錢財,就只能出此下策。」
白菡在一旁拜倒,默默流淚。
「那套東珠……那套東珠也是,前幾日送來時是奴婢未來得及仔細查看就一併送進庫房,好在發賣不過兩日,還來得及找回來!」
紀嘉陽微微眯眼:「這麼說,是你經的手?」
阿曲惶惶:「是,是奴婢……」
「來人。」
紀嘉陽冷冷:「帶她下去問清楚買家,然後杖斃。」
「殿下饒命!」
阿曲求饒不及,情急之中伸手來扯白菡:「良娣救命!救奴婢!」
然而白菡俯身跪著,將衣袖一寸寸從她指縫中扯出。
半刻後,院外傳來悽厲哭號。
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飄進屋內。
白菡從始至終不吭一聲。
好像當初那個為她陷害沈棠,又幫她在沈棠補藥中下毒的,不是此時這個阿曲一樣。
我低頭,把玩剛塗好丹蔻的指尖。
紅得剛剛好。
11
「這樣大的事,殿下杖殺一個奴婢,就只罰她禁足思過?」
阿蓮一邊替我拆發一邊嘟囔:「說什麼接濟貧民殿下也信,這也太偏心了。」
我聞言一哂,不置可否。
夜風拂進窗欞,遠遠送來一絲琴音。
碧清院傳來的。
阿蓮憤憤:「就知道拿這些來勾引殿下!」
我寬衣上榻:「隨他去吧,左右我也不想他來搶我被子。」
白菡禁足的第五夜,紀嘉陽在書房處理公務,她在碧清院內彈了半宿的琴。
當初她就是靠這一手琴藝獲得太子青眼。
後半夜小廝來報,紀嘉陽去了碧清院。
琴音撩人,溫香軟玉,她再嬌嬌認個錯,有什麼不能原諒?
可是沈棠呢?
那時白菡剛進東宮,沈棠以為人家人生地不熟,邀她共游花園。
結果白菡自己在池邊跌了一跤,去紀嘉陽面前哭訴兩句,紀嘉陽便覺得她磋磨新人,罰她在靜堂跪了三日。
皇后生辰,沈棠顧念白菡家世平平,拿不出像樣的壽禮,想著和她一起親手繡一幅百鳥朝鳳圖獻上。
白菡繡了不到半日,一片羽毛都沒繡出來,指尖倒是扎了好幾次。
紀嘉陽心疼不已,覺得她是故意要毀她彈琴的手指,最後勒令她將自己熬了半月有餘獨自繡好的朝鳳圖讓給白菡。
他早已忘了。
沈棠從前立馬長槍,是能和男兒一同上陣殺敵的巾幗。
只因為嫁了他,才洗手作羹湯、學女工,漸漸磨滅從前的心性。
她沒做過壞事,卻沒得到好報。
這人間,好像也沒什麼天道可言。
夜已深,碧清院的琴音也歇了。
我輕輕吹滅案邊燭燈。
皇帝壽宴就在下月,紀嘉陽精心準備的壽禮今日也已運進東宮。
他日子過得太舒心。
這樣不好。
12
皇帝壽宴當日。
紀嘉陽獻上的壽禮是一扇屏風。
物件不稀奇,稀奇的是用料。
屏風一抬上大殿,皇帝的眼睛都亮了。
「這是……永石?」
「父皇聖明,正是。」
那屏風由整塊石料鑲嵌而成,通體呈深紫色,中間夾有青綠和褐色石紋,如玉帶相映,渾然天成。
「稟父皇,這是永石中最上乘的品種,名曰紫袍玉帶,百十年難產一件。
「兒臣偶得此料,見其珍貴,特尋最好的工匠細細琢磨而成。」
紀嘉陽花了很大心思在這壽禮上,此時見皇帝滿意,神色間也頗為自得。
他上前幾步,一手指向屏風左側:
「父皇請看,這條石紋天然形成,狀似雲煙,又似龍首,取龍氣呈祥、紫氣東來之意,願父皇壽比南山,千秋萬歲。」
皇帝大笑:「好!皇兒有心了!」
竟親自下座來,走到屏風前細細查看。
待看到那龍首之處時,更是抬手摩挲。
「來人,將屏風搬去御書房,這樣好的東西,朕要擺在眼前!」
人群中不知是誰忽而一聲驚呼。
「血……流血了!」
皇帝聞聲抬頭,踉蹌後退。
眾目睽睽下,那精緻祥瑞的屏風上,被他摸過的地方。
無端淌下兩行鮮紅的水跡,看上去,就像是血。
龍首泣血。
真是……好吉利啊!
13
滿殿眾人跪了一地。
紀嘉陽跪在最前面,臉色煞白。
「父皇……」
「噤聲。」
皇帝滿面怒氣,喝止他:「欽天監還在探問,莫要聒噪。」
紀嘉陽硬生生將辯解的話咽了回去。
殿中,欽天監捧著星盤,繞著那永石屏風轉了幾圈。
我跪在人群中,默默將手隱入袖間。
只有我能看到,我指尖一點紅光,飄飄搖搖,鑽進欽天監監正的眉心。
「陛下。」
監正在高座前跪倒:「心宿天王中星暗,左星起,乃妨主之兆。」
殿中人噤若寒蟬,紀嘉陽狠狠叩首。
「父皇,兒臣冤枉!」
皇帝眼神深深在他身上轉一遭,問監正:「何解?」
監正道:「客星暫避,福從祈來。」
14
宮宴尚未結束,聖旨已下。
太子連同東宮上下往皇寺祈福,為期三月。
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要過年,這是連太子掌管年節慶典的慣例都棄了。
紀嘉陽砸爛了整個書房。
「去查!」
我剛走到書房外,一聲清脆裂響,又一個花瓶砸上緊閉房門。
他在裡面怒斥:「那屏風好好的,到底是誰動了手腳!查不出來,你們都給孤提頭來見!」
阿蓮扶著我連退兩步:「娘娘還是等會再來吧。」
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
白菡匆匆而來,越過我去敲房門。
「殿下莫要心急,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殿下若氣壞身子,豈不得不償失?」
房中沉寂半晌,紀嘉陽開門。
他神色暗沉,瞟了瞟我和白菡:「你們怎麼來了?」
白菡搶先開口:「陛下一向疼愛殿下,殿下進宮跟他好好解釋,說不定就有轉機。」
他沉默。
我不緊不慢開口:
「宴會當時我也在場,陛下驚嚇甚於動怒,想必此時最是敏感。
「殿下不如暫且不動,等陛下冷靜下來,再上奏也不遲。
「左右離過年還有兩月,只要在這之前能回京,於殿下來說,並無大礙。」
紀嘉陽深深望我一眼。
白菡還想再說什麼,他臉上露出幾分倦色,揮手道:「你們先去收拾行李吧。」
當晚,書房的燈火燃至天明。
紀嘉陽召集所有的幕僚商討對策,又派出所有的暗衛去調查屏風出差錯的原因。
可惜,他終將一無所獲。
15
不過他倒是真的聽進了我的話。
到了皇寺後,白日誠心禮佛,夜間又親自為皇帝抄經祈福。
旁的皇族來進香,他也一襲素衣在旁陪著,一改從前高傲姿態。
太子為陛下誠心祈福的消息順利傳入宮中。
這夜晚飯後,我本打算去後山散步,結果被他喊住。
「來陪孤抄會經吧。」
他沖我一笑:「從前孤寫字時,你都會為孤磨墨的。」
我淡淡:「不是有白良娣麼?」
他頓了一下:「孤有話跟你說。」
我可不會費勁吧啦給他磨墨。
他抄經時,我大喇喇坐在一邊喝茶:「殿下要說什麼?」
他蘸了一筆墨,道:「孤一直都知道,很多事,只有你才能幫到孤。
「就像這次,你一眼就看透局勢,還能給孤提最中肯的建議。阿棠,娶你,是孤做得最正確的決定之一。」
我咽下一口茶。
「阿菡跟你不同,她父親只是邊境一個小小縣丞,不懂皇室這些彎彎繞繞,大多時候只能看到事情最淺顯的一面……」
我將茶盞往案上一擱,站起身來。
「殿下要是想說這些,我就回去睡覺了。」
他在身後叫住我。
「她有身孕了。」
16
禪房內靜悄悄的,針落可聞。
紀嘉陽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
可惜並未看出他以為的任何情緒。
於是他繼續說下去:「這是喜事,尤其現在這個節骨眼上。
「明日我會上奏,事關皇嗣,再加上這一個多月孤在皇寺盡心祈福,父皇知道定然歡喜,年關一到,想必孤就能回東宮了。
「阿棠,你聰穎慧智,此間局勢一定能看明白。」
我無聲勾勾唇角:「所以呢?」
「孤知道之前你們之間有些齟齬,孤也已經斥責過她,事情都已過去,現如今大局為重。
「阿棠,這個孩子很重要,所以,必須平安出世。」
我笑出聲來:「齟齬?」
瞧著他:「你管她給我下藥害我孩子一條命,叫齟齬?
「紀嘉陽,我是妻,她是妾,我這裡……」
我指指小腹的位置:「本該是你的嫡長子,因為她,沒了。」
他手中毛筆「啪」地一聲,掉落在案。
「我把真相告訴你,你,斥責了她?
「現在她有了孩子,你就親自來做說客,要我讓這孩子平安出世?」
他抬頭看我,眼神複雜:「阿棠,我們還會有孩子……」
我冷然:「是嗎?
「讓她來給我磕頭認錯,不然……
「要麼,我們和離,你扶她做太子妃,生下你的嫡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