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掀開我頭上的喜帕,噁心道:「原來救孤的就是你這麼個醜陋玩意兒?」
他說看我一眼都倒胃口。
太子妃斥我粗鄙無狀,命人挖去我的膝骨。
賜給邊關的爹娘一盅熬好的骨湯。
五年里,我提不起長弓,上不了馬背,再也看不到記憶里的大漠長煙。
爹娘懸樑自盡那日,我火燒東宮。
再次醒來,我又回到了救下太子的那一日。
草原王子朗聲道:「你贏了,但俘虜只能帶走一人。」
太子冷冷命令道:「快帶孤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毫不猶豫隨手點了一個人:「他,才是我大梁太子。」
1
我數不清這是魏蒔第幾次過來暗室了。
黑紗蒙上我的眼。
他說:「別怕,很快就不疼了。」
我不怕疼。
但是下一刻,膝骨被一柄鋼刀活生生剜出的時候,我還是咬破了舌尖。
整整一百三十七刀。
黏膩冰涼的血淌了一地。
每一次,魏蒔總能想出一些折磨人的新花樣。
見我因劇痛失聲縮成一團,他皺眉安撫:「芷儀昨夜驚夢、憂思過度,這雙腿於你已是無用,不如教她好受些。」
我死死盯著他的眼,哆嗦著唇乞求道:
「魏蒔,殺了我吧。」
我一心求死。
魏蒔卻笑了:
「不應該啊,我大梁鎮守邊關的女將,就這點兒能耐?」
這兩年,他用邊關爹娘的性命相逼,不許我死得痛快。
魏蒔如此恨我,只因我讓他的心上人委屈了。
現今的太子妃葉芷儀,曾沒名沒分跟了魏蒔數年。
五年前,我從草原人手裡救下已是太子的魏蒔。
護送他回京途中,卻遇見悍匪。
危急時刻,為了護住魏蒔,我的面具被匪徒的短斧劈開。
臉上豁出好長一道猙獰的疤痕。
傷可見骨,再難痊癒。
陛下聽聞後,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稱讚我的忠心,一紙婚書為我和太子賜了婚。
聖意不可違。
入主東宮兩年,魏蒔廢去我一身武功。
他說:「女兒家就該柔婉一些,沈嵐,你本就貌丑,再碰這些粗鄙武人的東西,實在不像話。」
我不肯。
魏蒔便笑著威脅:「你爹娘是否安好,不過是孤的一念之間。」
我服了那藥丸,生生疼了一整夜。
直到陛下病重,魏蒔奉詔監國。
他再也不肯裝了。
迫不及待廢了我的位置,迎娶了翰林院修撰之女葉芷儀。
我與魏蒔的兩年夫妻名分,便成了如今素有賢德之名的太子妃的一塊心病。
她央求魏蒔將我的膝骨剜出,熬成一盅湯。
偷偷送去給我遠在邊關的爹娘。
笑著告訴他們:「這是用你家女兒的骨頭熬成的。」
我娘聽完就瘋了。
葉芷儀繪聲繪色向我描繪那個場景:「沈嵐,你好歹也是做過太子妃的人,怎麼會有個瘋婆子一樣的娘呢?」
我幾乎要將牙根咬碎。
暗室里不見天日。
她走到我身邊,居高臨下道:
「區區一個邊關女將,也配與我爭奪太子殿下?
「告訴你一個秘密,當初入京途中那伙歹徒,就是本宮安排的。
「你就頂著這張醜陋的臉,在這陰詭地方被磋磨至死吧。」
後來邊關傳來消息,我爹娘不堪受辱,懸樑自盡。
魏蒔深夜來看我,難得露出憐憫的神色:
「芷儀這次的確做得有些太過了,沈嵐……孤會補償你的。」
他如同施捨般承諾道。
生怕我提出過分的要求,傷害到他的心上人。
我不需要魏蒔的補償。
那一夜,我打翻燭台。
大火綿延燒了半個東宮,為自己建造了最後的墳冢。
我這一生忠君愛國,為了大梁幾度出生入死。
換來的結局卻是後宅婦人的陰損設計。
熊熊烈火,將我的目光燒得一點點渙散……
大漠長煙的景象卻逐漸清晰起來。
2
再次醒來,日頭刺眼。
我下意識用手蓋住眼睛。
卻發現,這雙手除了習武留下暗繭,絲毫沒有被葉芷儀的婢女們用鐵釺子穿透的痕跡。
雙腿亦是完好無損。
入眼是熟悉的軍帳。
這時候,一個人急匆匆闖入大帳,向我稟報:「將軍,太子殿下不聽勸阻,強行出城遊獵,被草原人扣下了。」
來人叫麻子,是我曾在軍中的手下。
我有些恍惚,他還活著?
抑或者說,我重生了。
很快,上頭傳令下來,命我帶一支軍隊營救太子。
帳中的兄弟們紛紛討論。
「將軍,你說咱們大梁的太子長啥樣子啊?」
葫蘆咂巴著嘴:「聽說好看得像個娘們。」
魏蒔俊秀的面容在我腦中一晃而過。
重來一世。
我恨不能生啖其肉,又豈會救他?
我刻意等到天明,率眾人前往草原。
長風獵獵,草原大王子長慕在荒野上放了一個巨大的籠子。
俘虜們被扒去外袍,置於籠中,裡頭的俘虜們兩股戰戰。
我一眼就看到居於最中間、僅著一薄衫的太子魏蒔。
去除了華服,魏蒔的眉眼依舊難掩風華。
長慕如前世一樣,提出與我比箭。
「沈嵐,你若贏了便可帶走商隊俘虜,輸了——本王便殺了他們。」
我如前世般答應了。
長慕的箭矢破空而去。
同一時間,我手中的羽箭離弦,百步之外,我的箭矢如前世一般,劈開長慕的箭尾,直中靶心。
弓弦帶動著拇指微微顫動。
真好,我又回到了屬於我的地方。
長慕高坐於馬背之上,談笑間頃刻變了卦:「沈將軍,你只能帶走一人。」
他揮了揮手,草原人手中的利箭齊齊對準籠中的俘虜。
魏蒔的眉眼果然閃過慌亂。
卻還是於籠中,不緊不慢理了理衣袍,漆黑的眼珠死死盯住我,冷聲命令道:「快帶孤離開這個鬼地方。」
慌亂之中,他不惜自曝身份。
我遠遠對著那個巨大的囚籠,看了又看,滿意得不得了。
隨手指了一個蜷縮在裡頭角落的「俘虜」,高聲道:「他,就是我大梁太子。」
「沈嵐,孤才是大梁儲君。」
魏蒔聽了我的話,神情震動。
只是下一刻,便被草原人的一塊飛石砸暈了。
回去路上,麻子嘟囔:「你說,將軍會不會選錯人了?那小子看著也不像太子啊?」
「你他娘的以為將軍和你一樣眼瞎?還能領回個假太子不成?」葫蘆搶白道。
前世,我被廢黜太子妃之位,麻子和葫蘆一眾人上京為我鳴不平。
卻被魏蒔以擅離職守之罪,處以極刑。
我思忖片刻,誠實道:「此人的確不是我大梁太子。」
麻子與葫蘆沉默良久……
繼而雙雙抬頭吹捧:「將軍此舉必有她的深意。」
前世,魏蒔坑殺忠臣,殘害忠良,手中英魂的鮮血何止萬千?
我沒打算瞞著這些跟著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3
我帶著一支隊伍,準備護送所謂的「太子」入京。
沒想到,第二日,帳中竟來了一個自稱「葉芷儀」的女子。
弟兄們這些年戍守邊關,沒怎麼見過女人。
聽說那女子哭著吵著要見太子,還說若是怠慢她,太子定然會誅他們九族。
想來,前世太子是帶著她一同出遊邊城的。
葉芷儀站在行軍帳中,一襲素衣。
瞥見隨我進來的眾人,她微微一愣,隨即高高昂起下巴:「我從殿下那兒聽了一個趣聞,鎮守邊關的將軍竟是個叫沈嵐的女人,原來就是你啊?」
她目光落在我臉上的面具上,輕蔑道,「果真是個見不得人的醜陋東西。」
葉芷儀要見太子,我命人帶她去。
一刻鐘後,她回來了,只是面色慘白。
想必是看見那個衣衫襤褸,鎖鏈加身的奴隸了。
「沈嵐,你好大的膽子,竟拿一個冒牌貨來糊弄我?」
「哪裡來的狗,在這裡吠叫?」
我掏了掏耳朵。
葉芷儀一愣,死死盯著我臉上的面具,忽然笑了,對帳中的將士們道:
「太子仍深陷敵營,將士們,這京中強於沈嵐的貴女們何止千百,你們卻任由一個女子蒙蔽,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葫蘆聽出了弦外之音。
麻子亦起了興致:「這位姑娘,你說的上京貴女,能舞得起八十斤的大錘?」
葉芷儀一時間有些難以理解,下意識道:「不能。」
「噫,那你胡說八道什麼?哪個能比咱們將軍厲害?」
帳中的將士,一臉怒意看向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
她死死咬著唇,抖如篩糠。
卻還是抬手指向我:「沈嵐,你可知罪?」
我抬了抬手:「拉下去,賞她十杖。」
葉芷儀被拖了下去,我的耳根子終於清靜了。
但我也只敢打她十軍棍。
因為我實在怕這位嬌小姐千金貴體,不夠我折騰太久。
4
我是被一個噩夢驚醒的。
麻子他們自從知道帶回來那人並非大梁太子,身上還烙著草原「奴隸」的烙印,對他更是沒什麼好臉色。
大梁將士們打骨子裡便痛恨草原人。
路上,他們將他關在籠子裡,用胡楊樹枝吊著一塊生肉逗弄他。
「小狼崽子,想吃嗎?
「想吃給爺磕個頭。」
我迎著月光,走到看守那奴隸的軍帳。
他蜷縮在帳內一角,蓬頭垢面。
透過一片月色,可以看見少年足踝被鐐銬磨得深可見骨。
粗糲的衣料上,濺滿了污泥和血跡。
聽到腳步聲,他手指一顫。
在我俯身遞東西給他時,對方尖利的小牙刺破了我的手背。
隨著抬頭的動作,他眼中的冷冽逐漸退散,變得慌亂。
「我,不是你們大梁的太子。」
少年高挑的眉峰下,琥珀色的眼珠,似一塊溫涼的幽玉。
若洗乾淨了臉,也是一個俊朗的少年郎。
我挑起他的下顎,他的右手被我強扣在牆上。
緊接著,呼吸一重。
卻死死抿著唇,維持著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
只是短衫因少年抬手的動作,襟口微敞。
注意到我的目光。
少年別過臉,眼底划過一絲窘迫。
我下意識垂了眸。
「本將當然知道你不是太子,但你目前也只能是太子,你若肯陪我演一段戲,事情結束後,本將會允你一諾。」
他牽起唇角,盯著我的眼睛,忽然笑了:「阿季按將軍姐姐說的做了,最後會死嗎?」
我沉默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嘗嘗這個,熟的好吃。」
我將炙牛肉扔給他,轉身離開。
魏蒔當著草原人的面自稱「孤」。
一個大梁太子的分量,能換回多少有價值的東西,草原人豈會不知。
前世,我是在他開口之前,便用內力以碎石擊暈他。
只稱他是我大梁的商賈大戶,這才得以將人帶走。
如今有這個少年在軍中充當太子,才能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完成我的計劃。
待東窗事發,陛下短時間內不會真取我性命,草原人雖勢弱,但這些年滋擾不斷,邊關仍需有人鎮守。
就連當初的魏蒔,也是用了近五年的時間,才將邊關的重將,一一換成他自己的人。
但回京之後,陛下想只罰不殺,也得有一個說服朝野的理由。
一個明面上說得過去的替死鬼。
畢竟我一個邊關之臣,沒見過太子,被人李代桃僵蒙蔽,也是情理之中。
這個奴隸少年一定會死。
5
到了邊城中,我一日又一日拖著時間,對外宣傳太子受了傷,需要靜養。
葉芷儀拖著傷重的身體,還痴心想要回京報信。
被我以通敵的嫌疑扣留。
「太子身陷敵營?誰又能證明你說的是真的?何況上京的閨閣小姐怎會跑來這邊關苦寒之地?難不成葉小姐已與太子殿下私訂終身了?」
葉芷儀頓時啞口無言,她不敢在此事上與我多分辯。
若傳揚出去,讓大梁朝野知曉她隨太子出遊,便是名聲盡毀。
鬧了兩回,葉芷儀終於學聰明了,開始好好吃飯,整日一副忍辱負重的倔強模樣。
約莫過了一個月,邊城落了一場大雪。
我收到一封信。
信上只有三個字:【事已成。】
翌日,真正的太子被送了回來。
據魏蒔說,他是自己智計過人,瞞過了草原人逃回來的。
我接到手下兄弟稟報時,魏蒔已在邊城。
燭火搖曳的堂內,他負手而立,錦衣華服加身,似乎依舊是從前那副金尊玉貴的模樣。
我走入室內。
外頭倏然響起鞭子聲。
魏蒔面上一白,下意識就要跪下去。
等反應過來,又惱羞成怒地爬起來。
看著我的眼神怒不可遏:「沈嵐,你放肆!」
看來這一個月,魏蒔被草原大王子長慕教導得很好。
我露出一副無辜的模樣,抱拳行禮:「殿下在說什麼?臣聽不明白。」
他眉頭緊鎖,似乎想從我面上尋出一絲異常來。
我上前一步,目光誠摯:「京都傳來的消息,殿下在邊關養傷這段時日,二殿下似乎動作頗多。」
魏蒔眸光一頓,目光停在我的面具上,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回京之後,孤會許你一個妾室之位。」
我卻故作不滿道:「太子殿下,臣在邊關守城,勞苦功高,區區一個側妃之位,只怕不能打動臣?」
「那你想要什麼?」
屏風之後,忽然多了一個瑟縮顫抖的身影。
那素衣女子弱柳扶風般,緩緩走至太子面前。
不知道在邊城從哪裡借來的胭脂,長睫上亦綴著淚。
「芷儀,你怎麼在這兒?」
魏蒔眼裡閃過一抹慌亂。
葉芷儀盈盈落淚,連日的委屈在這一刻盡數傾瀉。
她依偎在魏蒔懷中,一言不發,卻好似訴說了萬千委屈。
「芷儀,你受苦了,怎麼不回京?」
魏蒔溫柔地撫著她的長髮,嘆息一聲。
「爹娘一心為殿下考慮,才讓芷儀伴駕,太子一日不歸,芷儀便在這苦寒之地等一日,縱然等到白頭,又何妨?」
我知道,這一番溫情款款過後,就該告狀了。
果不其然,她旁若無人哭了一會兒,忽然看向我,「太子殿下萬金之軀,那個奴隸,定是草原人的姦細,膽敢冒充太子,應當凌遲處死。」
她低頭,狀似不解道,「就是不知,區區一個奴隸,何至於如此大膽,連沈將軍也瞞過了?」
魏蒔本就有所懷疑,此刻眼底划過一絲陰冷,冷眼看向我:「孤要親自扒了他的皮。」
6
我制止了太子,信口胡謅:
「並非臣毫無所察,而是那個叫阿季奴隸身份特殊,臣已經在查了,回京之前定會給殿下一個交代,若答案如臣想的那般,殿下非但無過,反倒會有功。」
見我意有所指,魏蒔面上微動。
我看向魏蒔,「陛下得了邊關飛鴿傳去的信,早知太子蒙難,於邊城休養,便派臣下前來探望,但是如今已有一月,接旨的大臣卻遲遲未到邊城,否則這齣以假亂真的戲碼早該被戳破,何至於令殿下在草原受難?」
魏蒔這個太子的地位並不穩當。
前世,他也是在與我成婚後,從武將入手,漸漸收攏朝中人心。
「一定是老二從中作梗。」魏蒔憤恨道。
二皇子魏舟承嗎?
眼見魏蒔將注意力轉移到二皇子身上,葉芷儀卻不肯就這麼放過我。
「殿下,外頭霜雪正好,芷儀忽生了作畫的心思。」
她拍著手,看向堂外庭中的梅樹,巧笑倩兮。
「大雪滿枝,將軍跪於梅樹下祈福。殿下,芷儀願親作此畫,贈予殿下,恭祝殿下宏圖大展。」
魏蒔一愣,明了葉芷儀的意思,是要我做她畫中跪地祈福的將軍。
她還是和前世一般無二,知道怎麼用陰損的手段折磨人。
面上卻仍是一派無辜的模樣。
我扯著唇角,忽然覺得諷刺。
前世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我哪裡不夠好,才被魏蒔這個枕邊人如此折磨。
阿娘說,這世上的女子就像一葉扁舟,漂泊無依。
她想我能遇見自己的良人,自此有枝可依。
但經歷了前世那一遭,我想得比誰都通透。
這世間,女子本就可以不必依附任何人而活。
我的命運,將由我自己掌舵。
「殿下不願嗎?」葉芷儀扯著他袍衫的一角,眼眶微紅。
魏蒔回握住她的手,淡漠地看向我。
「沈將軍,能為梁國祈福,也是你的福分,你便跪在外頭吧。」
他隨手指向外頭的梅樹之下。
「是。」我垂下頭,退了出去。
此時掀底牌,為時過早。
大雪已停,邊城的風卻仍舊刺骨凜冽。
我屈膝跪在紅梅樹下,積雪擁了整個膝頭。
僕從取來紙筆,葉芷儀在白宣上裝模作樣畫了兩筆,便開始捧心咳嗽。
魏蒔親自端來熱茶,心疼道:「芷儀,你待孤的心意,孤豈會不知,何苦如此糟踐自己?」
她飲著茶,低眉委屈道:「芷儀真是沒用,才畫了這麼一會兒,便有些睏乏了,不如殿下與芷儀去內室稍事休息,一會兒再畫?」
葉芷儀紅著臉暗示,魏蒔意動,眸底欲色漸濃,當即扶著她進了內室。
積雪冰冷,刺得雙腿有些麻痹,我卻不能離開。
魏蒔對我說的話,仍有疑慮。
他雖想與我合作,但畢竟我當初沒從草原人手中救下他。
這一個月,魏蒔受了多大的罪,就對我有多長恨難消。
故而今夜才會借著葉芷儀的手懲罰我。
我若不肯,他便更有機會發難。
過了今夜,說破天也是婦人胡鬧的玩笑而已。
7
身側忽有腳步聲傳來。
有人走至我面前。
我瞥見來人細瘦的足踝,沒有抬頭。
「你最好去不礙眼的地方待著,太子如今一心以為是二皇子從中作梗,被他瞧見,你的命,縱然是我也留不住。」
「太子氣憤你當初沒有從草原人手中救下他,所以罰了你是嗎?」
少年忽然彎下膝頭,與我相對而跪。
他手裡捧著一件玄色的狐皮大氅,冷峻的眉眼執拗。
「是你救了我,你要我死,我就去死。」
見我沉默。
他琥珀的眼眸一黯,「你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比起前世那些折辱,這又算得了什麼?
我抬眸,唇邊扯出一絲笑意: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委屈自己?」
我伸手,從他手裡接過那大氅。
「自然是因為我愛慕太子,明日太子見我衣著單薄,定然會對我多幾分憐惜。」
我將那大氅抖開,披在他肩頭,唇角微動,「滾遠一點兒。」
免得日後我利用你的時候,有了惻隱之心。
少年喉結滾動了一下,眼底閃過莫名的情緒。
他起身,離開時腳步踉蹌。
我不由感慨,小孩兒就是好騙。
隨即招呼躲在暗處看戲的麻子,幫我多拿幾個湯婆子過來。
裡頭那個癲公正高興呢,壓根沒工夫管我。
我沒把少年那番話放在心上。
前世,魏蒔身體力行地教會我,這世上男子的嘴,多是騙人的鬼。
翌日,魏蒔推開門,見我仍跪在樹下,眼神一頓。
他走到我面前,命我起身。
「沈卿,你想有從龍之功,也得讓孤的氣順了,才能好好合作不是?」
我哆嗦著青白的唇道:
「是,臣不敢心有怨懟。」
臣一心只想送你下地獄。
8
魏蒔因恐懼二皇子在途中下狠手,令我護送他回京。
快到鶴關山時,葉芷儀卻建議棄官道不走,改走西南永宜山道。
她說此處的官道與二皇子的封地相距不過二十里,恐生變故。
這建議的確是經過一番思慮的。
前世我也是這麼想的。
「芷儀怎會有此奇思?」
魏蒔眼底流露出讚揚的神色。
她昂起下巴:「這世間的奇女子並非只有沈將軍一人。」
我沒有反駁,吩咐下去:「就按葉小姐的妙計改道吧。」
葉芷儀本準備了滿腹的話,要與我帳中的將士們一辯,見我輕而易舉同意了,反倒臉色不快。
前世我從邊城護送太子入京,葉芷儀並未出現。
而是被魏蒔秘密安排先送回京。
入京之前,我並未見過葉芷儀這個人。
緊接著,便是護送太子一行,回京途中遭遇匪徒刺殺。
我為救太子毀了容貌,陛下為我和魏蒔賜婚。
現在想想,如果不是那時我毀了容貌,她又怎會安心讓太子娶我。
只是起初,葉芷儀恐怕是想我死在那伙「匪徒」之手。
據此二十里,也並非只是二皇子的封地。
葉芷儀的叔父,也是這僻壤小城的一方城尉。
9
只是這一次,恐怕未必能如她意了。
路途中,由於麻子的「不小心」,葉芷儀的衣裳被湯水濺到,不得不換上甲衣。
她這次沒叫苦,迫不及待換了甲衣。
一路上,她多次撩起和太子同駕的帘布,偷偷打量我,眼底隱隱露出興奮之色。
果然,路過一片叢林掩映之處。
那伙自山林中猛然出現的「匪徒」,向我們衝來。
為掩人耳目,隨行太子的人本就少。
我們一行作商隊打扮。
護送的兵甲前後與太子一行間隔不過五里,遇見變故,只要撐一撐,便能等到援兵。
「刀光劍影,別劃破了葉小姐的臉。」
我從腰間另取了一個面具遞給葉芷儀。
她一愣,一臉嫌棄地丟開:「只有貌丑之人,才需要這種東西。」
如前世一般。
為首那人拎起短斧,劈向魏蒔。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厲叫聲。
眾目睽睽之下,葉芷儀撲了過去。
短斧劈向她的臉,霎時間鮮血如注。
那伙「匪徒」似乎極熟悉此間地形,見遠處有援兵趕來,動作迅猛地逃之夭夭。
葉芷儀是自昏迷中醒來的。
她抬起垂在榻上的手,瞥見室內正點燃燭火的我。
「你……」
她死死盯著我面上鐵質的面具,似乎想瞧出什麼端倪來。
我抱拳道:「葉小姐對太子殿下一片真情,不惜毀了容貌,也要保護太子,本將十分感佩。」
「什麼?」
葉芷儀失聲道。
她仿佛才察覺到痛楚一般,赤足便要往榻下跳,瘋了一樣去尋銅鏡,
魏蒔正在外頭叱罵赤腳大夫無用,聽見裡間的響動,著急闖了進來。
「太子殿下,芷儀好痛。」
葉芷儀一看到魏蒔,便失聲痛哭。
她捂著臉,語氣澀然:
「還好殿下沒事……殿下沒事就好,芷儀能代殿下受此罪,是芷儀的福分。」
葉芷儀餘光憤恨地看向我,一句話被她翻來覆去地說。
她倒是很聰慧,知道如何加深魏蒔的愧疚。
不然要怎麼說呢?
說她不是心甘情願去護太子的?
說她是被人推了出去?
還是說原本該毀了容貌的人是我?
魏蒔動容地安撫她:
「等回了京都,孤會為你遍尋天下名醫,芷儀,你的臉一定會好的。」
10
她柔弱地瑟縮在魏蒔的懷裡,沉默著流淚,不知想到了什麼,死死盯著我臉上的面具。
「芷儀聽邊城的人傳言,說沈將軍貌丑,才會以面具掩貌示人,芷儀想看看,這張鐵面之下,究竟是什麼樣的?」
她說著,嗓音里已然帶了幾分哭腔,「沈將軍不要自卑,我只是想要尋求一絲慰藉。」
見魏蒔不反對,她露出洋洋得意的模樣,頤指氣使道:
「我命令你,把面具摘下來。」
我怔愣片刻,屬實是被她這癲婆行為給驚到了。
「殿下,芷儀一介柔弱女子,終究是指揮不動你的臣子。」
見我不為所動,魏蒔一臉慍怒:「沈嵐,孤給你幾分顏面,你便以為孤回京路上便只能仰仗你一人了?」
他上前伸手掐著我的下頜。
下一刻,我臉上的面具被他粗暴地摘下。
鐵質的面具跌落在地。
魏蒔微微一怔,眸底閃過驚艷之色。
「怎會如此?你竟然袖手旁觀?」
葉芷儀忽然失聲質問,下一刻,竟身子一軟,暈倒過去。
「應當是臣容貌醜陋,驚嚇到葉小姐了。」
我俯身撿起面具,重新戴好。
魏蒔卻似是恍了神,竟沒有第一時間去查看葉芷儀的狀況。
而是磕磕絆絆道:「孤,孤沒有責怪沈卿的意思。」
見他這副模樣,我只覺得分外諷刺。
阿娘是十里八鄉的大美人,我也繼承了她的容貌。
起初邊關戰亂,徵兵的湊不齊人,一些女子應徵為兵卒做飯。
我替生病的阿娘去的。
但由於廚藝使人瀉肚,當夜便被趕出軍營。
夜色中,我和一些受傷退守的兵卒,被入侵的草原人在邊城的山林圍剿。
生死面前,人人都想活。
我藉助地形設伏,帶領那些兵卒和草原人爭鬥,成功逃脫。
軍中的程老將軍聽了這奇事,願意破例讓我入軍營,從普通的兵卒做起。
我似乎天生就是個當兵的料,自小便不愛紅妝愛武裝,纏著阿爹給我請了很多個教武藝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