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裴璟成婚十年。
他縱情聲色,嬌妾美婢如雲。
生辰宴上,我向他求了一紙和離書。
我什麼都不要,當年他許下的百歲無憂、一世榮華,我統統都不要,只要和離。
我原以為裴璟會同意。
可他失態到摔碎茶盞,雙眸猩紅,眼底捲起陰鷙。
「我不同意。」
「你別想走!」
1
成親的第十年,裴璟抬了第七位姨娘進門。
據說是花樓的樂伎。
「問夫人安。」
她怯怯地來敬妾室茶,聲音溫軟,像浸了蜜的糖。
我淡淡接過,目光掃過她的臉,嗯了一聲。
容色清麗,像浸了露水的芙蓉花。
樣貌與我有三分像。
與去年進門的姨娘,也有三分像。
或者說,這幾年來,裴璟納進門的所有姬妾,都是一類的長相,彎眉杏眼,溫柔似水。
「奴家是江陵人士,姓秦,名魂與,是芳儀樓的清倌人。」她道,「承蒙侯爺愛重,替奴家贖了身。」
裴璟素來荒唐,干出這種替樂伎贖身抬進門的事,我也毫不意外。
秦魂與掩著面,突然柔柔地出了聲。
她道:「那日奴家被一個紈絝威脅,他說若我不陪他一晚,他便砸了芳儀樓,媽媽也無奈……可是侯爺他,他為我出了頭……」
這樣標準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若是以前的我聽了,肯定要大怒。
十六歲相戀,十八歲嫁與裴璟,我自以為感情甚篤。
但。
從我們成婚的第四年起,裴府大門敞開,一年便要抬進一位姨娘來。
這還只是進門的。
裴將軍,裴侯爺在煙花柳巷的名聲,那也是響噹噹。
多少次月到中天,我裹著一身寒氣,帶人去青樓尋人。
一開始,我鬧。
鬧得天翻地覆,鬧得雞犬不寧。
裴璟第一次納妾時,我將府里能砸的全砸了,嚇得那姨娘鵪鶉般瑟瑟發抖。
可無濟於事。
裴璟只看了我一眼,扔下一句:「可惜了,雨過天青的瓷。」
扭頭就走。
我不死心,大鬧不管用,我便想盡各種方法修復我們的關係。
上京各地的神宮仙廟、道觀廟宇,都有我進的香、求的簽。
我跪在地上,虔誠地求神仙垂首,求裴璟回心轉意,願以壽命相換;我讓婢女買來艷情書畫,學著裡面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討好。
全都沒有用。
到現在,聽著秦魂與嬌羞的傾訴,我心中連一點悲傷的漣漪都盪不出來。
甚至有點想笑。
2
秦魂與瞄了我一眼。
見我沒什麼反應,她垂下眼,更加喋喋不休。
「侯爺說,」她嬌俏地彎起唇角,「他此生定不負我,我們不需海誓山盟,情根深種。若我不喜歡侯府人多,他便為我買一處幽靜宅邸。」
「可我想,總該來拜過夫人,我……」
「你知道嗎。」我摩挲了一下太師椅的扶手,笑著打斷她,「相同的話,裴璟已經說過六遍了。」
「那可真是一模一樣……一個字都不帶改的啊。」
秦魂與猝然抬頭。
她臉色發白,緊咬下唇,搖頭:「不……侯爺說我是特殊的……他帶我去看戲,說我是他的心肝……」
她絮絮地說了些令人肉麻的事。
我微笑。
「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秦魂與向後退了一步。
她喏喏道:「奴家只是看夫人親切……」
「親切?」
我像聽到了什麼笑話,短促地「哈」了一聲。
「你奉的茶是雲霧青,我最討厭的茶。秦姨娘,你頗費了一番心思了解我啊。」
我道:
「去歲,裴璟納的李姨娘,是被他救下的農女。我知道後勃然大怒,在府內又摔又打,李姨娘嚇得哭了三天,因此被裴璟寵愛了一段時間。」
「你也想效仿,是不是?」
秦魂與臉上血色盡失。
「你出身芳儀樓,而我數次打進花樓,善妒的惡名想必早就傳開了。」我居高臨下俯視她,微微笑了,「你想利用我,但你忘了——」
「我是你的主母,侯府的主人。」
「我有許多種方法把你發賣到最骯髒的花樓里,你信不信?」
秦魂與抬起頭來,與我對視。
她發了狠,咬著牙,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裡鑽出來的:「夫人果然像傳聞中一樣善妒,惡劣。」
「想來是太久沒嘗過情愛,不知道被人放在心上是什麼滋味。」
「只能對奴家口出惡言。」
我抬抬手:「把她嘴塞住。」
婢女手腳麻利,很快將秦魂與按在地上,往她喉嚨里塞了一塊方巾。
她痛苦地唔唔出聲,不斷掙扎。
我啜了口茶。
雲霧青,再喝還是不合口味。
「你說錯了。」
我放下茶杯,對她露出一個笑。
「你這名字,是芳儀樓的花名吧?」
色授魂與,寓意實在太差了。
「如果裴璟對你有一點感情,他首先會給你改個名。」
「而不是讓你頂著這樣的名字,到我這裡貽笑大方。」
3
將秦魂與逐出去後,我歪在榻上。
心緒浮沉。
「青雲ţṻₜ,」我偏頭看婢女,聲音含著淡笑,「最近的黃道吉日是什麼時候?……你幫我擬張和離書吧。」
「和離?!」
青雲嚇了一跳。
她戰戰兢兢地摸了摸我的手腕。
「也不燙……夫人,您是不是氣糊塗了……」
青雲說,「侯爺納妾只是因為外邊的女人新鮮,但他心裡還是有您的。
「您是正室,正經八百的侯夫人,那些女人再怎麼樣,也越不過您去。」
「我清醒得很。」
我輕輕止住了她的話頭。
「青雲,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了。我是真的想和離了。」
其實。
這幾年,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和離。
也不止一次地拿這件事鬧過。
大張旗鼓,聲嘶力竭。
想藉此讓裴璟Ṭü₌回心轉意,最起碼來哄哄我。
可是一次都沒有。
裴璟只是沉靜地、冷冷地看著我,像在看一場笑話。
我舒了一口氣。
真正下定決心時,心上仿佛被一根羽毛輕撫過。
4
不知秦魂與回去後怎樣添油加醋了一番。
翌日,裴璟來了。
他掀起帷幕,責怪的聲音先涌了上來:
「不過是個解悶的玩意兒,你也太較真了。」
「害得她沖我念叨一宿,覺都沒睡好。」
我咽下一句「沒睡好可以去死」,抬起眼,定定看著裴璟。
他捶了捶右臂,蹙著眉,看起來很是煩悶。
「沒睡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淡淡響起,「與我和離,就不會有這樣的煩憂了。」
裴璟頓住。
他不可置信地挑高了眉毛,不悅道:
「你瘋了?」
「你不喜歡秦魂與,我可以讓她不來見你。」
「次次都拿和離來鬧,你不嫌煩麼?」
「我不想再聽到這樣的話。」
他不信。
我也很理解。
「我是認真的。」
我看著裴璟,緩緩道。
這張熟悉的臉,眉眼、鼻樑、唇峰,都被我在無數個日夜描摹過無數遍。
這張曾經令我生出滿心歡喜的臉。
如今,我將它印在眼底,卻再也生不出什麼情緒。
心中無波無瀾。
裴璟覷著我的神色,一下啞然。
「別再作了。」
他的話聲很輕,意味卻很重,沉甸甸地壓下來,周圍婢女都低下了頭。
「滿京的主母,哪有和你一樣的?」
「平時貴夫人們的宴會,你怎麼不去?」
「你該去看看,她們不僅不阻止丈夫納妾,還幫著遴選妾室,更有賢淑者,將自己的遠房表妹、親戚抬進門。」
「喬苑,你善妒的名聲,你可知傳得有多遠?暴躁、不容人、打打鬧鬧……因為你,我都快成同僚的笑柄了!」
「滿朝文武,哪有不納妾的!」
他的話聲落了很久,我仍然沒有反應過來,大腦像被鍾缶重重敲過。
本該如此,我這樣想,本該如此。
他就是這樣噁心的人,我早該知道。
可我還是無法抑制地、輕輕地顫抖起來。
想吐,吐不出來,反胃的感覺一重重上涌。
可是,還有什麼東西,像是回憶,悄然地走過來了。
它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我怔愣了一下才想起來。
那是十六歲的裴璟。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意氣風發,好烈酒,好駿馬,好寶劍,隨老侯爺征戰在外時,他以劍柄擊鼓,詩酒相和,歌聲與燃起的篝火一樣璀璨。
我的父親是老侯爺的副將。
我是裴璟的副將。
十六歲的裴璟牽著我的手,他素來有一種橫衝直撞的匪氣,那時卻赧然地紅了臉,半晌說不出話。
我等了很久,等得快要睡著。
他才支支吾吾,將我的手捧到他唇邊,臉頰火一樣燙。
他的眼睛,像北朝一望無際的雪原上升起的星星。
裴璟說:「阿苑,你像我喜歡你一樣喜歡、心悅我,對不對?」
我啼笑皆非,抽回手:「沒有你這樣表白的。」
「那我該怎麼說……我不知道,第一次這樣說,你教教我嘛。」
「不過,」我想了想,笑著對他說,「我接受了。」
「可是你說錯了,」我繼續道,「我喜歡你呢,要比你喜歡我,少一點。」
他將臉貼到我臉側,一時分不清誰的臉更紅、更燙。
「沒關係,少很多也沒關係……」
霧攏起又散去,回憶纖毫畢現。
少年人的情感真摯熱烈,像一場暴雨。
他捧出懷中的環佩,珍而重之地放在我手中:「男人要從一而終,和妻子舉案齊眉,永不納妾。我不會說話,以後,以後成婚了,你去哪我就去哪,我要是死在戰場上,你就改嫁,你不改嫁,我從地里鑽出來咬你……」
我閉上眼睛。
十年了。
同床異夢,相看相厭。
裴璟冷冷看著我,目光如刀。
我使勁按了按太陽穴,漸漸回神,輕聲說:「所以,和離吧,對你我都好。」
裴璟冷哼一聲,準備拂袖而去。
我對著他的背影,聲音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如果你不想和離,那好,我也和你一樣去花柳巷尋歡作樂。」
裴璟步履未頓。
他冷冷地擲下兩個字。
「你敢。」
5
歪在男人懷裡時,他身上薰香撲來,暖意融融。
我的頭被一雙手托住,輕柔地墊了個軟枕。
我懶散道:「這是你們這裡最好看的?」
「是,是,」老鴇忙不迭點頭,「今日未見客的,泰半都在這兒了,娘子看看。」
她的手,一個一個點過去。
我抬眼。
相貌各異,類型確實挺多的,英武、斯文、俊逸,還有貌若好女的少年,總體來說,都是中上之姿。
我隨手點了兩個,扔給老鴇一顆金子。
她笑得牙不見眼,連連點頭。
向我保證:「娘子放心,咱們這兒呀,不乏來解悶的女客。我在這行乾了二十年,嘴緊得和細口瓶一樣,娘子且享受著……」
我嗯了一聲。
南朝律法明面上,是男女皆可做官。
但實際上,女人想要入仕,想要為官為將,受到的阻力,比男人大得多。
因而南朝的女官,少之又少。
除去內廷行走的女官,朝堂之上只有零星幾個,還總受排擠。
更遑論,今上不喜女子做官。
當初我卸甲歸田,和裴璟成婚之時,便受到了陛下的嘉獎。
他大悅,封我誥命夫人,說我是「今朝婦容婦功之表率」「賢良淑德,行女子該行之事」。
這話聽著讓人不舒服。
只是Ṭųₙ後來,我屢次三番打砸侯府,也算是辜負陛下的嘉獎。
男人流連章台,是光明正大,可以放到明面上討論的,是上司下屬間心照不宣的事情。
女人想要尋歡作樂,只能偷偷摸摸。
「阿姐。」
小倌低沉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他生得標緻,看起來也就十八九歲,年輕肆意,笑起來有顆和裴璟一模一樣的小虎牙。
「我叫小鶴。」
我笑了一笑,問他:「這也是花名?」
小鶴注視著我,濃密的長睫輕輕一顫,反問道:「阿姐想知道我真名嗎?」
他慢慢為我剝了個葡萄,渾圓剔透,汁水淋漓。
我躺在他懷中,看著他的動作。
小鶴生了一雙很好看的手,骨節分明,將葡萄送到我嘴邊時,也送來一點沾著汁水的指尖。
很甜。
我突然有點和裴璟感同身受了。
我翻身壓住小鶴,他一聲驚呼也未發出,倒在榻上,定定看著我。
眼睛很美。
像漾起波瀾的春水。
我的心神和春水一樣漾了起來,輕輕吻在他眼睛上。
「……」
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印在了他唇上。
小鶴捧住我的臉,加深了這個吻。
唇齒交融。
他的手一點點撫過我的鎖骨……腰側……
「好像,」我微微偏過頭,皺眉道,「好像有什麼聲音?你聽到了嗎……」
下一秒,門突然被人踹開!
我從榻上直起身,朝外看去。
正好對上裴璟怒意蓬勃的一雙眼。
他怒到極致,和我對視,竟然陰沉沉地笑出了聲。
「好啊,你,你居然真的……」
說著,裴璟三兩下將小鶴拽開,他嘖了一聲,眼神冰冷地瞟了小鶴一眼,像在看一具屍體。
數十年相伴,這眼神,我太熟悉了。
下一秒,裴璟抬腳便要踹ṱú⁶上小鶴心口!
幾乎是同時,我的腳,重重踢在了裴璟大腿上。
他一趔趄。
仿佛過了很久。
裴璟愣愣地看著自己,又看了看我,好像終於明白過來。
「你……你為了這個賤男人……」
「你別太粗魯。」
我不悅地開口,「嚇到人家了。他怎麼經得起你那一腳?」
裴璟目眥欲裂。
曾幾何時,我在侯府打砸、對著姨娘大叫時,他也是這樣說的。
只是那時的他,比現在的我,還要冷靜,還要好整以暇。
裴璟終於在喉嚨中發出一聲怒吼。
他像個失去理智的瘋子,把房間裡所有能砸的東西全砸了。
門也被他踹壞,歪在一旁。
小鶴瑟瑟發抖。
我將小鶴護到身後。
設身處地,是很公平的東西。
只有設身處地,才能感同身受。
我看著裴璟砸無可砸,在房間內來回踱步,手心處突然微癢。
是小鶴。
他倚著我肩頭,輕輕在我手心寫下幾個字。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裴璟雙目猩紅,眼底卷著沉沉的烏雲,咬牙切齒,「喬苑,你故意找這個賤男人,就是為了氣我,對不對?」
「你真是……你真是……」
他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我對他,搖了搖頭。
6
裴璟認定我就是為了氣他。
任憑我如何否認,他都不聽。
「你心思果真陰沉,找那個男人,是想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是不是?」裴璟一字一句地說,「你想讓我感受你曾經的心情,想讓我愧疚。」
我搖了搖頭。
無數次地告訴他:「我已經無所謂了。」
裴璟拂袖而去。
他越發嬌寵秦姨娘。
縱得她整日氣焰囂張。
裴璟大張旗鼓,排場誇張到生怕我看不見。
他給秦魂與買下鋪面,送去一奩又一奩金玉首飾,騎馬帶她春遊。
秦魂與的笑聲,隔了三條街都能聽見。
青雲非常憤懣,咬牙切齒同我提起:「那秦姨娘天天花枝招展,還說夫人留不住侯爺的心……呸,狐媚子!」
我聽了倒沒什麼反應。
裴璟的心,我確實千方百計都沒留住。
現在已經不想要了。
時光很快,眨眼便到了我的生辰。
生辰宴每年都是辦的,我不喜歡排場,每一年都是自家人吃個飯。
曾經我看著那些姨娘就厭惡,死活鬧著不要和她們一起吃,只想和裴璟二人共度。
每次都鬧得不好看。
現在來看,這些花一樣的美眷,也挺下飯。
我吃了幾塊酥肉,正想讓青雲幫我盛碗酸梅湯,一個弱柳扶風的身影,款款走到我面前。
是秦魂與。
她眼神拉絲一樣,繞著裴璟。
話卻是對我說的:「侯爺給奴家改了名,夫人,奴家如今叫做……」
「和我說幹什麼?」
我抬頭,「我又不想聽。」
秦魂與哽住,聲音很快帶上哭腔:「侯爺見諒,奴家只是,只是想和夫人說兩句話……」
裴璟沒說話。
秦魂與當他默許,淚眼盈盈,繼續道:「夫人當真容不下奴家嗎……」
裴璟坐在我身側,輕輕笑了一聲。
這飯是沒胃口吃了。
我將勺子一撂,冷冷道:「你要爭寵,應該去討好裴璟,而不是像個烏眼雞一樣,朝我使勁。」
「你是賤得難受,非要找人唱這齣裝可憐的戲嗎?」
秦魂與張了張嘴。
淚水潸然而下,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發狠道:「我去死就是了,夫人何必用這種話作踐我!」
說著,她再也支撐不住,軟倒在地。
秦魂與的手,狀似無意,碰倒了桌上的酒壺。
滿滿一壺酒,盡數傾倒在我身上。
酒液打濕襦裙,暈開深色的一團。
「夫人,夫人!」
青雲手忙腳亂,拿來帕子為我擦拭。
一片嘈雜。
我轉頭看向裴璟。
他也在看我,長眸微眯,手攥成拳,神色說不清道不明。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在他臉上看出一絲意外。
但都不重要了。
我沉沉嘆了口氣,問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你和我成婚,就是為了看我被你的寵妾爬到頭上,被她陰陽怪氣,狼狽成現在這樣?」
「不,不是,」裴璟難得張口結舌起來,「我只是……」
「如果這樣你願意和離的話,我可以一頭栽進花池子去,比現在更狼狽。」
這句話落到裴璟耳中,仿佛有千鈞重。
我讓青雲捆了秦魂與,將她發賣到莊子裡做苦力。
秦魂與崩潰了,又哭又鬧,大喊大叫,在地上打滾,想要爬過來扯裴璟的衣服。
她求他憐惜自己,同他說起往日的恩愛。
她痛哭出聲,竭盡全力想抓住這榮華一角。
裴璟始終沒有理會她。
「當年我向你要過一個願望。」我低聲說,「現如今,我想兌現它。」
「侯府里的一切富貴,滿堂金玉,華服珠寶,我什麼都不要。」
「你曾經的諾言,許我百歲無憂,我也當你沒說過。」
「我只要一紙和離書。」
一片死寂。
裴璟想說什麼。
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嘴唇顫抖得不成樣子。
「阿苑……」
他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聲音像一地碎瓷,「你……你是……原來你是認真的?」
「我早就是認真的。」
我平靜地,緩緩地,說出了這句話。
裴璟陡然暴怒起來。
他砸了手中的茶盞,雙眸紅得滴血,表情甚至說得上猙獰:「我不允許,你別想走!」
「十幾年,阿苑,你這樣就要和離,那我們成婚的十年算什麼?」
滿堂僕婢都悄然退下了。
偌大的廳堂中,只有我們,與滿桌殘羹、杯盤狼藉。
裴璟一腳踩上瓷片,失態到站不穩,踉踉蹌蹌跪了下去。
碎瓷扎進膝蓋。
他渾然未覺。
只是死死盯著我。
「我們是不會分開的。」他聲音嘶啞,「你也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我們要永遠在一起,那現在算什麼?Ŧŭ̀₀」
我在他身旁蹲下。
注視著他盈滿淚水的眼睛,一字一句。
「算你賤,裴璟。」
7
我說過很多遍,要和他永遠在一起。
很多很多遍,我心悅你。
我從小母親早亡,父親不想假手他人,將我帶到軍中撫養。
老侯爺說,刀劍無眼,這麼小個女娃娃,到我府里養著吧。
於是,我被武寧侯夫人抱在懷中。
結識了很小很小的裴璟。
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習字,一起練武,一起長大。
十歲,我和裴璟一同參軍。
十六歲相戀。
十八歲成婚。
戰場上,我們總是依偎,最是默契。
他指著北國的雪原說要把那裡打下來,給我堆雪人。
行軍很苦,十六歲的裴璟懷裡總是揣著發硬的餡餅。他得意洋洋,說自己是我的儲備糧倉。
敵人的箭雨席捲而來時,他將我摁在懷中。
他送我家傳的環佩;他為我在千層台階一步一叩首,求來保佑平安的錦囊;他將我攬在懷裡,近似承諾:「阿苑,小姑難產去了……你不要生孩子,我們不要小孩,就我們兩個人。」
他說,阿苑,我活一天,就護著你沒煩惱一天。
這叫,「百歲無憂」。
我們的二十歲,老武寧侯,戰死沙場。
我很難描述在死人堆里看到裴璟時,是什麼樣的感受。
他中了流矢,呼吸微弱。
我費力地背著裴璟,一腳深一腳淺,爬出死人堆。
他伏在我肩上,好像連眼淚都流乾了,只是呆呆地說:「我們中了埋伏……」
「爹死了。」
「他用身體護著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努力不讓淚流出來,哽咽道:「裴璟,你要答應我一個願望。」
「我答應你……」裴璟的聲音很微弱,「千百個願望……我都答應你……」
「我不要,我就要這一個。」
我說,「你別睡,走到那棵樹下我就告訴你。」
「阿苑……」
「前面,前面,走到那個水坑旁邊我就告訴你。」
我對他道:「你別死,你死了我就殉情,到地下也和你在一起。你不想讓我死,就把眼睛睜開。」
……
裴璟撿回了一條命。
但傷到了臂膀神經,上不得戰場了。
刀劍曾經與裴璟朝夕相對,如臂使指。
但他現在,只能對著刀劍發愣,對著老武寧侯的牌位流淚。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
昔時飛劍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
春風得意的少年將軍,到喪父、半身傷痛的新任武寧侯,仿佛過了很久,其實只是三個月。
裴璟痛苦到嘶吼的時候,我抱著他,一遍遍地重複,會好的,會好的,我心悅你,我愛你。
我陪著他,一次次,張開五指,握起長劍。
人生再苦,總要有個頭啊。
到了谷底,之後的每一步,都是向上走。
我已經數不清那些日子。
數不清有多少個日夜為裴璟上藥,安慰他,陪他復健。
我們將臉貼到一起,像十六歲那樣。
我想,無論是何種境地,起碼他還有我,我還有他,我們還能依偎在一起。
直到我父親病逝。
我記得很清楚。
父親病逝後的第二個月,裴璟領了第一位姬妾進門。
那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美人。
她叫他將軍,捂著嘴笑,稱讚裴璟昔日的神勇,對著侯府里的刀劍架子連連讚嘆。
她總是問起曾經戰場上的事,看他的眼神中寫滿崇拜。
那些笑聲,語聲,徹夜未熄。
從春風得意的少年將軍,到喪父、半身傷痛的新任武寧侯,過了三個月。
從負傷將養的武寧侯,到流連章台的浪蕩子,裴璟又用了多久?
我不知道。
我不記得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8
裴璟遣散了所有姬妾。
他看出我是鐵了心要和離,慌得心神不寧,終日纏在我身邊。
我們的身份仿佛對調。
他成了那個終日念叨著往昔的人。
可是,太晚了。
裴璟第一次迎進姬妾的時候,我想了很久,終究還是告訴自己,偶爾一次,紅顏知己,我們青梅竹馬……
後來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再後來,我就不數了。
姬妾可以遣散,可是燃燒的灰燼,卻不能復原成紙張,我的心也是如此。
「阿苑。」
裴璟興沖沖地道,「我今日臨完了一帖……」
他驀然卡了殼。
我靜靜看著他,面無表情。
那日以後,裴璟裝作這些年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兀自歲月靜好。
他的手經過幾年復健,已經恢復得不錯,雖然不能上戰場,日常生活也夠用了,只是比常人慢半拍。
我嘆氣道:「你這又是何必。」
他張了張嘴,茫然道:「可是阿苑,我愛你啊……」
「之前是我不對,我盡力彌補你,好不好,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覷見我的神色,他又馬上說:「除了和離書!」
我嘆了口氣。
「從你第一次去花樓尋歡作樂起,你就已經沒有資格說『愛』這個字了。」
我說:「你現在做這副樣子,除了寬慰自己,還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