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嫡姐入宮為後前,曾俯首教誨:「阿汀,我不在,你要護好自己。」
我含淚應好。
五年後,皇后失寵,被奸人迫害失貞,當晚投繯自盡。
天子下令,廢后孟氏無德,滿城不許縞素。
我代孟家請罪,因盛極容貌被陛下帶入宮,寵冠六宮。
拖著天子共同葬身火海那日,他暴怒地掐我的脖子:「朕對你孟家不薄,因你的緣故,都沒計較那失貞的廢后!」
我任由火苗燎上全身,恍若未覺:「我計較。」
再醒來,又回到了嫡姐入宮那日。
她摸著我的頭,轉頭進了吃人的宮城。
我脫下華服首飾,轉頭進了見血的軍營。
——我倒要看看,我領兵圍住皇城之時,狗皇帝還敢不敢說「廢后」二字。
1
接嫡姐入宮的馬車停在院外,管教嬤嬤與公公魚貫而入,金銀賞賜一箱又一箱地抬入府內。
京中近日人人皆知,孟家嫡長女在中秋宴席上被陛下看中,點入宮中,不日冊封為后。
自從陛下髮妻去世後,後位空懸多年,孟家出了個皇后,這可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
因此滿府喜氣洋洋,只有一隅的僻靜小院冷冷清清,絲毫不見歡喜。
我的嫡姐孟思瓊正如前世一樣,在離開前來到了我的小院。
她摸了摸我的頭,殷殷囑咐:「阿汀,日後我入了宮,就不能再照看你了,你要護好自己,萬不能委屈了自己。」
我抬眼看著她。
她還是熟悉的模樣,顏如渥丹,玉面淡拂,眸若春水,娉娉婷婷,端莊嫻靜,一看便是教養極好的閨閣大小姐。
她從小便是如此,與世無爭,溫柔懂事。
她教養我長大,長姐如母。
她死在深宮中,我沒能見她最後一面,也沒再聽她喚過一句阿汀。
孟思瓊頓了頓:「我給你留了東西,這些銀票是我前日變賣一些莊子店鋪得來的,你藏好,莫被人發現。這枚玉佩是我外祖家的,你遇到麻煩便去找我舅舅,他會幫你。」
「孟府不是什麼善地,阿汀,若可以,早日離開。自由自在,也不是什麼壞事。」
這段話,她上輩子沒有和我說過。
我再看她,只見姐姐那雙總是含著春水般的笑眼好像被什麼冰封了,似有冷意。
只一眼,我就明白,她也回來了。
可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如前世一般紅了眼眶:「姐姐,保重。」
「阿汀,保重。」
孟思瓊轉身離開了。
馬蹄嗒嗒,聲音漸漸遠了。
我也褪下了身上的裙裝首飾,換上一身輕便的褲裝,拿著姐姐給的銀票和玉佩,裝進衣服內繡好的暗兜。
我走出房門,最後看了一眼冷冷清清的院落,輕車熟路地翻牆而出,目的明確地奔向林府——那裡是嫡姐的外祖家,也是當今的驃騎大將軍府。
2
我是孟府最不起眼的庶女,孟思汀,除了一張臉一無是處。
然而我的嫡姐孟思瓊,自幼聰穎,貌若天仙,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禮儀姿態也完美無缺,堪稱京城第一閨秀。
我自幼生母早逝,被抱養在夫人膝下。
夫人出於林家,是典型的將門虎女,曾上過戰場,也曾策馬奔襲,現在卻只能坐在宅院裡,日日相夫教子。
她只有嫡姐一個女兒,因為性格冷淡不受寵愛,偶爾會望著自己不出鞘的劍發獃。
她練劍從不背著我們,讀兵法策略也是。
但夫人一身舊疾,在我來的第四年,她便因病去世了。
嫡姐聰穎,善兵法策論,家中兄弟們怎麼都學不會的東西,她一點就通,甚至寫出的文章,任誰也挑不出錯。
而我生性好動,被夫人捏過骨,她贊我資質奇佳,我便堅持下來,日日與夫人習武。
夫人臨走前為我留下數本兵書與武法,我看不懂,嫡姐卻願為我細細講解。我研習多年,武藝長進,出入孟府易如反掌,往往無人察覺。
可惜我們是女子。
這些不便展於人前的東西,我們只能與彼此分享。
嫡姐與我對弈,總是勝我三子,我耍賴要重來,把溜出門買的小吃點心都拿出來賄賂她。她笑著點點我的鼻子,問我去哪玩了。
我便嘿嘿笑著給她分享我今日的見聞。
她借我的眼睛看人間,我趴在她膝頭聽她跟我分析天下局勢。
她入宮那幾年,我原以為只要安安分分地護住孟家不給她添麻煩,她就能平平安安。
是我錯了。
嫡姐投繯自盡那晚我驟然驚醒,光著腳走在庭院中,下雨了也渾然不覺。
我焦躁不安,卻不知緣故。
京城內傳來她不守婦道與侍衛有染的傳聞,陛下震怒,廢了姐姐後位,不允全城縞素,也不允她入皇陵。
是我們的父親,孟家家主孟尚書前去請罪,甚至大義滅親,把姐姐逐出了族譜,陛下才息怒。
她不再是孟家女,也不是孟皇后,她成了無名無姓、無家可歸的孤魂。
她頭七那日,滿城歌舞昇平,府內張燈結彩,無一人迎她回魂。
後來我被孟尚書送入宮,世人更忘記了,如今寵冠六宮的柔妃,還有個姐姐,是曾經名滿京城的孟皇后。
世上除了我,還有誰會記得她?
既然孟家護不住她,那就由我來護住她。
3
我坐在林府正廳。
「我聽阿曦提過你,」主座的男子聲如洪鐘,身材高大,「你就是她抱過去的那個娃娃吧?」
他就是當今驃騎大將軍,林遠山,也是姐姐的外祖。
我點頭應是。
寒暄的話說完,主座旁的青衣男子單刀直入地問我。
「你拿著思瓊的玉佩來找我們,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他就是姐姐的小舅舅,當今鎮南將軍林邵。姐姐死時林邵正隨林將軍出征,驟然聞此噩耗,又被偷襲,戰死沙場。
不僅如此,軍營內出了姦細,給了林將軍錯誤的情報,林家軍因此全軍覆沒,馬革裹屍,惹人唏噓。
後來我入了宮,才知道這是上面那位一手策劃的,目的就是收回林家兵權。
我看著他:「我想入軍營。」
「你說什麼?」
「我想入軍營,」我重複了一遍,「我想要將軍替我提供一個身份,並在日後我有需要的時候扶我一把。」
他以看怪物的目光看著我:「你知不知道這是欺君的大罪?」
「林家勢大,若想保全自身不如急流勇退,這時候就需要一個人扛起林家傳承下來的東西。」我恍若未覺,認認真真地說,「我可以做到。如果我做不到,林家大可和我撇開關係。」
聽到這話,林家其他人勃然色變。
「女娃娃,」驃騎大將軍卻不怒,只是擺了擺手問我,「我問你,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上戰場,繼承夫人的遺志。」我想了想說,「我的武藝和兵法都是夫人教的,她不希望我困在內宅一生。」
大將軍搖頭:「撒謊。」
確實是撒謊,夫人從未說過她想做什麼,也沒說過希望我以後走什麼路,一切都是我的猜測。
我沉默半晌:「我想救一個人。」
我想救一個人。
上刀山下火海也沒關係。
「你來之前,我收到過瓊兒的來信,她和你說得一模一樣,希望林家急流勇退。」林將軍站起身,「我都這把年紀了,倒不是說貪戀權勢,只是胡戎未平,到底有些不甘心。」
「既然你給了理由,瓊兒連玉佩都贈給你,老夫信你這娃娃一回。
「只是,我林長山的女兒林曦君,在出嫁前也是上陣殺敵,以一敵十的悍將。戰場兇險,我不願你一個小姑娘送命,你說你的武藝由她教習,那就證明給我看看。」
「林邵!」他喊林邵,「喚三郎過來。」
林邵皺眉:「父親……」
「我林家兒郎個個驍勇善戰,三郎是我孫兒,和你一輩,由我親手教大,隨我出征一年。」林將軍輕描淡寫地說,「撐過一炷香的時間,我親自送你入營。」
聞言,林家眾人皆驚,林邵更是著急:「父親,她只是個小姑娘,現在也許是一時衝動……」
林將軍不理睬,只是看著我。
我不避不讓:「是,我定盡力而為。」
4
過去我聽過林家三郎林今越的名字。
據傳他驚艷絕倫,是京城兒郎中騎射最好的一個。去年隨祖父出征,單騎走敵營,帶著敵方將領的首級而歸,戰功赫赫。
如今他站在我面前,劍未出鞘,一股肅殺之意已經逼近。
我知道,那是在戰場上廝殺出的血氣,他是真正灑過血的將士。
林今越眸若寒星:「請。」
我行了一禮,拔劍出鞘。
戰場上本無男女之別,握得住手裡的劍,才能保護心裡所想的人。
姐姐死後的無數個夜裡,我痛苦不堪,憎惡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明明拔得起手中劍,卻只能披上水袖盈盈而舞。
我明明恨皇上恨得咬牙切齒,卻每晚巧笑倩兮,曲意承歡。
我明明是個木訥純樸的性子,卻學會了奴顏媚骨,變得佛口蛇心。
我策划過無數種刺殺他的方法,為此夜夜練劍。
宮中不可有兵器,我便以竹枝為劍,可破空入木三寸。
可我做再多,姐姐也回不來了。
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偶爾會想,殺了他之後我要做什麼。
我想不出來。
知道她回來後,我也不敢和她相認。
我怕她問我後來過得怎麼樣,有沒有顧好自己,為什麼像她一樣回來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說我焚身火海,不敢告訴她阿汀早已面目全非。
我只是想清楚了,皇帝昏庸無道,天下民不聊生,那就另立新帝。
我姐姐心懷天下,有慈悲心腸,也有經天緯地之才,她作的策論比那些酒囊飯袋強,她教林家的兵法令林家戰無不勝。
憑什麼她不能為皇?
我要當她座下鷹犬,成為她最鋒利的劍、最兇惡的虎。
眼前遇見的一切,都是我的阻礙。
我要做的事,容不得任何阻礙。
寒光凜冽,兵戎相見,在林今越驟然瞪大的瞳孔中,我借來的木劍已經削去了他額邊的一縷鬢髮。
滿座寂靜。
我垂眼:「多謝賜教。」
所有人都反應不及,呆呆地看著潰敗的林今越和收劍的我。
庭院響起掌聲。
「好!好!好!」林將軍拊掌,連說三個好字,「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偶然遇見的民間少年,因為天生怪力被我點撥,現在又被我引薦入軍營,你叫——」
「……司君。」
他望向我,我一恍惚,便說出這個名字。
夫人名曰林曦君,嫡姐思瓊和我思汀的名字皆由她取。
她偶爾會坐在窗邊,滿身寥落。
「思瓊思汀不思君。」她對我們嘆息,「日後有機會便去看山看水,世間之大,去看你們覺得美好的任何事,永遠不要把心掛在一個人身上。」
我和嫡姐年幼,因此似懂非懂。
但從那天起我就隱約有了感覺,夫人心底葬了一個人。
正如她死後,永遠葬在了我和嫡姐心底。
思瓊思汀,亦思君。
聽到這個名字,林將軍愣住,旋即他嘴唇顫抖,一個八尺大漢,眼眶竟然有些發紅。
他掩飾般側過臉:「京城的風甜絲絲的,熏得我眼睛疼。」
可林家沒人拆穿他,因為那些長輩的眼眶都紅了,尤其是林邵,他的拳頭緊緊握著,半晌又頹然鬆開。
他是夫人口中最護著她的弟弟,也是嫡姐口中最疼愛她的小舅舅。
聽聞夫人的婚事是聖上下旨,皇命難違,從此馳騁沙場的女將軍成了深居簡出的後宅婦人。林家拼盡一身軍功,也沒能將她從那泥潭中救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枯萎。
我躬身:「卑職司君,見過將軍。」
「既然要救一個人,那就自己爭口氣。」林將軍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低不可聞。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沒能救下林曦君,所以希望我救下孟思瓊。
我抬眼,目光平靜。
林家一身忠骨,才會被卸磨殺驢,任人宰割。
可我早想弒聖殺父,是真正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
我瘋了嗎?
也許早就瘋了吧。
5
景朝雖然國土遼闊,但北有胡戎,南有倭寇。
西南地區毒瘴遍布,蛇鼠橫行,再加上臨海多雨,那些賊寇又善水性,林將軍鎮守多年才平定水亂。
西北的胡戎國則不然。
大漠之上的游牧民族個個驍勇善戰,胡戎國稱得上全民皆兵,連三歲小孩都能御馬斗狼。
這些年兩國井水不犯河水,胡戎國兵力精良,雙方邊境屢出摩擦,明顯對方蠢蠢欲動。
但聖上顯然不想打。
或者說,他不願意再讓林遠山去打胡戎。
林遠山本就戰功赫赫,極受愛戴,倘若再立軍功,他在民間的聲勢又會漲一截,再加上手持虎符,皇上最怕的就是功高蓋主。
只是,前世林遠山為了黎民百姓終究還是選擇平定胡戎,但也被聖上安插在林家軍的棋子害死,一身功名埋葬黃土。
今生不一樣。
在林家人的輪番勸說和嫡姐的書信囑咐之後,林將軍選擇了告老請辭。
他交還了兵符,而皇上也如我們所料,允了他的辭官,但為了不寒武將的心,將林將軍的虎符給了林邵,令他代父出征。
而我剪掉滿頭青絲,束了胸,遮了面,正式進入軍營,成為一名小兵。
林將軍親自送我入了軍營,卻沒給我任何優待。我心中清楚,這是為了不讓我的身份引人注目。
臨走前,我騎在馬背上,回頭望了這巍峨的京城最後一眼。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司君?」
我轉過頭:「來了。」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西北大漠看上去荒無人煙,邊境之城戒備森嚴。
行軍數月,終於到了駐紮地。
林邵開始組織練兵,那些訓練新兵往往苦不堪言,我卻輕鬆完成,次次第一。
新兵對老兵都滿是尊重,畢恭畢敬,我卻不卑不亢,一視同仁。
再加上我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很快便惹上了麻煩。
「喂,小子。」練兵結束後,我正為自己磕傷的地方包紮,老兵拍了拍我的肩膀,「聽人說是林將軍親自送你入營的,看你也是有本事的人,要不比畫一下?」
周圍莫名的目光多了起來。
軍營當然也有攀比,再加上士兵尚武好鬥,這種比畫切磋並不少見。
當然可以拒絕,只是在這種地方,未戰先敗無疑會讓人看不起。
我不會拒絕。
我不是姐姐,不擅長和人交際,但我有我自己的辦法。
我將繃帶一圈一圈纏上手腕,抬眼說:「還有想和我比畫的嗎?」
人群譁然,面前的老兵臉色頓時變了。
「真是狂得沒邊了,」半晌,他冷笑道,「看來得讓你看看軍營的規矩!」
這場比試,我沒用劍。
我只用了拳頭。
當面前壯碩的男人被我狠狠摔在地上,砸得沙塵飛揚時,我扼住了他的脖頸,迎著他驚恐的目光又緩緩收手。
我站起身,鬆了鬆手腕:「下一個。」
砰!
「下一個。」
嗵!
等最後一個來挑戰的老兵都被我打倒,周圍人看我的目光已經像看怪物一般。
那目光不含貶義,只余驚嘆。
被我砸倒在地鼻青臉腫的老兵卻哈哈大笑:
「痛快!痛快!」
「你小子看著文文弱弱的,還挺能打!」
「難怪將軍這麼看重你也沒給你安排個職位,是看你遲早能自己打上去吧?」
「真牛!怎麼練的?跟咱們分享一下!」
「看來以後我們營也要多一個秘密殺器了。」
「我媳婦給我捎的肉乾,我還沒捨得吃,給你分兩塊。」
我被他們團團包圍著,露出一個笑容:「行。」
這個地方就是如此,不服,打服就是。
——軍營里,當然是誰拳頭硬,誰最受尊敬。
……
不遠處,有身披盔甲的男人靜靜看著這一幕。
「這就是你要推薦給我的人?」
林邵笑了笑:「還不錯吧,是個好苗子。」
男人不錯眼地盯著那個身影:「很像。」
他沒說像誰,可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在說什麼。
林邵沉默幾秒,拍了拍他的肩膀:「應馳,這孩子交給你,我們都放心。她不能和林家扯上關係,起碼現在不能。」
「我明白了。」他轉身離開,身後的披風獵獵,內側繡著一個已經被磨損得看不清的字。
像是【尹】。
6
在軍營的日子雖然苦,卻十分自由。
胡戎和景朝還是摩擦不斷,只是沒有太大的衝突,都是些騷擾劫掠。我帶頭剿了幾支胡戎小隊後被連連封賞,已經能獨自帶領一支小隊了,是營中最年輕的百夫長。
入夏,江淮一帶暴雨不絕,大漠這邊卻依舊是少雨多晴。
偶爾我會聽到京城傳來的消息。
說是當今皇后娘娘仁善,廣開慈濟堂和學府,又為受災地區布粥,自願齋戒,連帶著皇宮中的開支都少了許多,受天下人讚嘆。不少詩人還為她作詩,稱頌她的仁心。
就連皇上也下達了一些可靠的政令,我一聽便覺得不對,更像是姐姐的手筆。也不知道姐姐是怎麼做到的,竟然讓皇上樂意聽她的話。
但我也不驚訝。
姐姐一向聰慧善良,重來一次,她只會做更多的事。
這一次,沒有我,她大概也能好好活下去。
「思瓊又給我來信了,」沒人的時候,林邵和我都默契地喊她的名字而非皇后娘娘,「你為何不肯告訴她你來了這裡?」
我坐在石頭上磨劍,頭也不抬:「不想要她擔心我。」
林邵哼笑一聲:「你這丫頭,有沒有想過你出事了,我們怎麼對她交代。」
我磨劍的手一頓,抬眼:「你們便說我去遊歷四方了。我會準備幾十封信,你們到時每隔半年就寄一封給她。」
林邵:「……」
林邵差點被嗆到:「和你說笑,你還真考慮上了?」
我站起身,收劍入鞘:「我不會死的。」
「你這性格也不知道像誰。」林邵愣了愣,「十幾歲的孩子,一板一眼的,也沒個笑臉。思瓊溫和乖巧,你母親也愛笑愛鬧……」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夫人何時愛笑愛鬧了?」
我印象中的夫人不苟言笑,滿身冷清。
林邵微怔,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淡了下去。
「她最喜歡穿紅衣,水性也好,能入海殺敵,倭寇每次看見她都嚇得屁滾尿流,叫她『像火一樣的刺客』。」他嘆息般說道,「我永遠忘不了,那時候我們在西南,她下海後鑽出海面,對我燦爛地笑,水珠被她一抖,頭頂就是一道虹。我對身邊的人說,我姐姐像神女。」
我聽得認真,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神采飛揚的少女和總是一身青衣的夫人聯繫在一起。
但我能想得到那是怎麼樣的場景。
「……她有一匹上好的寶馬,四蹄踏雪,只准她騎,誰都馴服不了。」林邵眼神恍惚,「她回京前,就把那匹馬放了。後來那匹馬總是會回我們的駐紮地,沒看見她,轉一圈又走了。」
「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我們相顧無言,沉默許久。
他轉過身:「軍中有密報,胡戎想趁機劫這批糧草,待會將軍帳中一起商量要事,你也來參加。」
我有些詫異,這種軍事機密也是我這種百夫長能聽的?
但林邵很快給了我答案:「和我沒關係,是應馳點名要你去,其餘人都沒意見。」
他口吻熟稔,交代一句就走了,我卻若有所思。
應馳是常年駐守邊關的校尉,和林邵不同,是個沉默寡言的性格,不怒自威。
但我的職位是他升的,帶的人也是他派的。前些日子我們小隊外出巡查時單獨剿滅了一支胡戎劫匪,他雖沒說什麼,卻賜了我不少東西。
平日沒見林邵和應馳有什麼往來,甚至兩邊帶隊的兵偶爾還會有摩擦,現在看來,不會是做給外人看的吧?
莫非是做給皇上看的?
我想到這又高興起來,看來表面忠心耿耿的應馳也不是沒有異心。
有異心更好,總之越和皇上不對付我越喜歡。
嫡姐說過,無論在什麼時候,人心才是最大的變數。
只是不知道,應馳的人心是什麼?
——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將軍帳內,應馳和林邵分配完戰術,忽而點了圖上一個紅色小點。
林邵沉聲說:「胡戎這次集結了十六部精兵,後方必然防禦薄弱,這裡便是他們最重要的一個糧倉。探子來報,這幾日還有源源不斷的物資被運往這個地方。」
「兵行險著。」應馳言簡意賅,「我們屬意派支精銳小隊夜襲。」
帳內議論紛紛。
「倒是好主意,只是確實危險……」
「就怕對方設伏。」
「那幫蠻夷天天搶咱們東西,也該還回去!」
「只是人選不好定。」
應馳向我看來。
他已過而立之年,卻有一雙格外深邃滄桑的眼睛,仿佛是被大漠風沙磨礪了一切靈氣與生機。
我忽然就明白了應馳要我參與的意義。
這的確是兵行險著,也確實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他和林邵究竟是什麼關係,竟然願意這麼提攜我?
我一邊想著,一邊卻笑了。
帳內的火獵獵燃燒,我單膝跪下,聲音清晰:「末將願為大人解憂。」
營內各色目光投向我,我卻只聽到應馳說:「好。」
蓋棺定論。
是夜,我撩開帘子走出營帳,卻微微一愣。
我看見應馳正抓了一把黃豆在喂馬。
那馬瞧著不像戰馬,沒鞍韉也沒轡頭,神駿凜然,四蹄踏雪,充斥著一種野性的力量美。
我不期然地想起了林邵的話。
他說夫人曾放生了自己的寶駒。
我默然回營。次日問起林邵這件事,他卻一愣,隨後哈哈大笑:「那馬當然不可能是同一匹,但應該是母子關係。前些年確實是它帶著一匹生病的小馬駒回營帳,後來應馳也就一點一點把小馬駒養大了,也不馴,就是喂著玩。」
我本不該問,但想起夫人說的話,總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
林邵果真笑容淡了,接著勾起唇角,神情說不上是苦澀還是釋然:
「本來是不願意和你說的,但既然都把你交給應馳了,告訴你也無妨。
「當年應馳母親留給他的遺物不慎掉進海里,應馳找了許久沒找到,就算了。是她下海轉了好多天,我們都以為她是玩,沒想到是記掛著這件事。後來她終於撈上來那塊玉佩,舉起來對他笑。
「就是那次,我說姐姐像神女,應馳站在我身邊,嗯了一聲。」
7
胡戎果然有詐。
埋伏在那裡的有整整一個部落的騎兵。
可我早有所料,不動聲色地趴伏在不遠處的胡楊林邊觀察,獨自前往營帳邊摸清了他們的布防,還埋了不少火油瓶。
耐心等了半宿,等他們精神最疲軟的時候,我一揮手,小隊便悄無聲息地拉起弓。
嗖嗖嗖!
火苗映在我眼中,隨後迅速蔓延。
哨聲驟響,我勒馬帶頭,衝進了已經濃煙滾滾的地方。
那一夜,廝殺聲、慘叫聲、火焰噼里啪啦的燃燒聲不絕於耳。
坐在馬背上,我挽弓射箭,眼睛眨也不眨,一箭破空。
次日,我頂著滿面血痕,帶著一群疲憊卻眼神亮得驚人的兵士,拖著俘虜和糧草回了營地。
沒人敢看我,我卻泰然自若地放下了手中的東西。
「咚!」
那是駐守在那裡的敵方首領的頭。
我平靜地說:「幸不辱命。」
應馳不苟言笑的面容上浮現了一絲笑容:「很好,辛苦了。」
……
從那一日起,我所帶領的奇襲小隊被胡戎人取了個「修羅」的名號。
人人皆知修羅軍神出鬼沒,戰無不勝,在戰場上猶如一柄尖刀,隨時會刺入心臟。
「司君」的名字響徹漠北,甚至傳去了京城。
我屢立奇功,戰術詭譎,手段卻狠辣,每每都能直取對方將領首級,讓胡戎部族的大部分人聞風喪膽,甚至聽說可止小兒夜啼。
又傳聞我性格惡劣,油鹽不進,除了對賞識我的上級應馳有幾分尊敬以外,和林邵將軍都經常產生摩擦,可以說是一匹獨狼。
這樣的消息一出,再加上京城欽天監不知為何夜觀星象觀出了個「天生將星,福佑景朝」的星象,皇上的封賞幾乎是迫不及待就到了大漠。
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無非是想要我奪林家軍的權,借我制衡林邵罷了。
這些都是我預料到並有意為之的,只是我沒想到,會這樣順利。
欽天監。
天生將星。
我站在大漠的天空之下,遙遙望向了皇城的方向。
我不信什麼天命,什麼好運,更不是什麼所謂將星。
這些向來都輪不上我。
但我信孟思瓊。
我這一生所有的幸運,都是夫人和嫡姐給予我的,如今肯定也是如此。
她猜到了?
她應該是猜到了吧。
她這麼聰明的人。
那她猜到了多少?她看到我忽然女扮男裝入軍營,看到一個叫「司君」的人忽然嶄露頭角,看到一切的一切都和前世有所不同,她會不會也猜到我回來了?
她猜到了,她會來問我嗎?她問了我,我又該說些什麼呢?
大漠缺水,常年乾燥,幸好營地邊還有條河,否則就是想洗漱,也很麻煩。
我怔怔地看著水中的自己,昔日白皙的皮膚因為風吹日曬早已變成小麥色。我長高了,也變壯實了,更重要的是,身上多了許多傷疤,最深的那條在腹部,差點要了我的命。
但我不能倒下,所以我扛住高燒,咬牙忍受割骨療傷之痛,第二天若無其事地撩開帘子,引起滿帳歡呼。
戰場刀劍無眼,我就算是武功蓋世,也不能保證自己始終衣袖無塵。
如今的司君,和孟思汀已經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那她再見到我,還能認得出我嗎?
我不得而知。
林邵來找我,手上拿著一封信。
「你嫡姐給你的,」他說,「她時不時問你的情況。這次估計是父親那邊瞞不住了,再加上孟家說了什麼,她就猜到了。」
我低頭看信,信上沒有落款,也沒有人名,僅僅四個字。
【福佑將星。】
「陛下越發老糊塗了,」身邊沒人,林邵毫不客氣地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如今江南水患,堤壩垮了大半,流民源源不斷湧入京城,胡戎又蠢蠢欲動,本就是內憂外患的時候,他偏偏還要給自己新納的什麼昭妃修摘星台,不知得花多少銀兩。聽聞工部戶部那邊有幾個臣子納諫反對,他不高興了直接給人貶了官拎出去打板子。現在京城人人自危,都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我想了想:「嫡姐還在施粥嗎?」
「當然在,也是她開自己的私庫給江南水患籌賑災糧,那一帶都有人給她立生祠。」
我便笑了。
上輩子可沒有什麼昭妃和摘星台的事。
如今民憤沸然,皇上的殘暴無理和皇后的仁德寬廣形成了鮮明對比。
嫡姐還是嫡姐,比之前的聰明,又多了幾分心狠。
但這樣沒什麼不好的。
「陛下不會就此為止的。」我說,「越是這麼多人阻止他,這摘星台他越要修,不僅要修,還要修得華麗。」
開源節流,既然無法節流,那就開源。
「等著吧,這把火很快就要燒到我們這來了。」我翹起唇角,悠然自得。
林邵皺眉,很快醒悟:「你是說他會剋扣軍餉物資?!」
正是大戰之時,什麼都能缺,士兵的東西卻不能少。
上位者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的表情嚴肅起來:「他應該不至於蠢到這地步。」
「我們這位皇上啊,最喜歡恩威並施了,」我嗤笑,「他即便一開始沒這麼想,那些反對他修摘星台的人都會把他往這上面推。」